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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毒藥學(4)


  維爾福夫人出現了一副深思的樣子,可是依舊在小心地傾聽著。「但是,」她突然大聲說道,「砒霜是不能消除,或滅跡的呀,不管用什麼方法吸收它,只要到了足以致死的份量,動物的身體裡總是還能找到它的。」

  「正是如此,」基督山大聲說道,「正是如此,我也曾這樣對那可敬的阿特爾蒙說過。他想了想,微笑了一下,回答了我一句西西里的諺語,我相信法國也有這句諺語:『我的孩子,世界不是在一天之內造成的,創造世界需得七天呢。星期天再來吧。』到了下一個星期天,我真的又去找他了。這一次他不再用砒霜澆灌他的椰菜了,而是用一種鹽性的溶液來澆灌,其中含有馬錢素,就是學名為番木鼈堿精的那種東西。現在,那椰菜表面看來是毫無病態的了,而那兔子也一點兒不懷疑了,可是五分鐘以後,那只兔子還是死了。雞啄食了兔子,第二天也死了,我們暫時成了兀鷹剖開了那只雞,這次,一切特殊的病症都不見了,只見到一些普通的病症。任何器官都沒有發生什麼特殊的變化。只是在神經系統中呈示出一種興奮的現象,那是一種腦充血。那只雞不是被毒死的,它是中風死的。雞中風我相信這是一種很稀奇的病,但中風這種病在人身上發病卻非常普遍的。」

  維爾福夫人似乎愈來愈陷入了沉思。「幸虧,」她說道,「這種東西只有藥物學家才能配製,否則的話,真的,世界上這一半人可要把那一半的人都毒死啦。」

  「藥物學家或對藥物學感興趣的人都可以配製。」基督山隨隨便便地說道。

  「可是,」維爾福夫人說道,她在做拚命的掙扎,想擺脫她心裡的某種念頭,「不論手段多麼高明,犯罪總是犯罪,即使能避免人類的查究,也逃不過上帝的眼睛。在良心這個問題上,東方人比我們強,他們很有遠見地在他們的信仰裡取消了地獄,那可是和我們不同的地方。」

  「真的,夫人,象您這樣思想純潔的人,一定會產生這種遲疑但這種遲疑很容易屈服于堅強的理智。您知道,盧梭曾說過:『一萬五千里之外伸一伸手指尖,滿大人就被殺死了,』這句怪話最能表明人類思想上醜惡的一面。人的一生就是在做這種事情上消磨掉的,老是想著這種事,他的智力就在這些夢想中乾涸了。您找不到多少人會殘忍地把一把小刀刺進一個同類人的心臟裡,或是為了要把他從地球上抹掉,而使用我們剛才所談到的那種大量的砒霜。這種事的確是超出常規之外的——是由於怪癖或愚蠢。要做這種事,血溫一定會高到三十六度,而脈搏至少也要到每分鐘九十次,情緒也會因此興奮得超出一般的限度。但假如,象我們在語言學上所下的功夫因此那樣,把那兩個字換成字面比較溫和的同義詞,你只是『除掉』了一個人,假如你不是犯卑鄙的暗殺罪而只是除掉一個擋在你前進的路上的人,不必用暴力,不必心驚肉跳,不會產生痛苦,使犧牲者大受折磨,假如不發生流血,沒有呻吟,沒有痙攣般的掙扎,總之,沒有那種立刻發生的可怕的情形,那麼,你就可以逃脫人類的法律的制裁,因為法律只對你說:『不要擾亂社會!』這種事情,在東方各國就是這樣的,那兒的人天性莊重冷靜,在考慮一件事的重要性的時候,他們對於時間是不去注意的。」

  「可是良心上還是痛苦的呀!」維爾福夫人用一種激動的聲音說道,胸門裡雖悶著一口氣,但卻喘不上來。

  「是的,」基督山答道,「是的,幸虧還有良心,要是沒有了它的話,我們將痛苦到什麼地步呀!在每一個需要努力的行動之後,總是良心來教了我們,它給我們提供了一千個可以自慰自解的理由,而對於這些理由,唯一的裁判者就是我們自己。但是,不論這些理由對於催人安眠能產生多妙的作用,到了法庭面前卻很少能救我們的性命。譬如說,理查三世在害死了愛德華四世的兩個孩子以後,他的良心就對他起了極妙的作用。的確,他可以如是說:『這兩個孩子是一個殘忍嗜殺成性的國王生的,他們已遺傳了他們的父親的惡習,這一點,只有我能夠從他們幼年的習性上覺察出來,而我要促使英國人民得到更大的幸福,這兩個孩子就成了我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因為他們無疑會傷害英國人民的。』當麥克白斯夫人為她的兒子——不管莎士比亞怎麼說,那決不是為她的丈夫——設法弄到一個王位的時候,也正是她的良心安慰了她。啊,母愛是一個大美德,一個強烈的動機,它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於它可以使人做出許多事情來而心中卻能坦然無愧,所以在鄧肯死後,麥克白斯夫人失去了良心的慰藉,就萬分痛苦了。」

  這一番話,伯爵是以他那特有的諷刺而又很真率的口吻講出來的,維爾福夫人貪婪地傾聽著這些令人膽寒的格言和可怕的怪論。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說道:「您知不知道,伯爵閣下,您是一個非常可怕的辯論家,而且是戴著一副多少有點不協調的眼鏡來觀察這個世界的?那麼,這是否因為您是從蒸餾器和坩堝上來研究人類的呢?因為您總是正確的,您的確是一個偉大的藥物學家,您用來醫治我兒子的那種仙丹幾乎是立刻就把他救活了過來」

  「噢,別信任那種藥,夫人。那種藥一滴足可救活一個垂死的孩子,但三滴就會使血液沖進他的肺裡,使胸部發生最猛烈的牽動,而六滴就會中止他的呼吸,產生比他原先更嚴重的暈厥,倘若一滴就會斷送了他的性命,您還記得吧,夫人,當他那樣輕率地去擺弄那些藥瓶的時候,我是怎樣突然地把他拖開了的。」

  「那麼,它真是這樣可怕的一種毒藥嗎?」

  「噢,不!首先,我們得同意:毒藥這兩個字是不存在的,因為最毒的毒藥在製造的時候,原也是當藥物來用的,只要能按照它正確的用法行事,它就是一種有益的良藥。」

  「那麼它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呢?」——是我的朋友,給那位可敬的阿特爾蒙神甫所配製的一種妙藥,其用法也是他教給我的。」

  「噢,」維爾福夫人說道,「它一定是一種妙極了的鎮靜劑吧。」

  「其效力是完全靠得住的,夫人,這您也是見過的了,」伯爵答道,「我常常用它,但用得極其小心,當然,這一點是值得注意的。」他微笑著加上了最後這一句話。

  「那是肯定的。」維爾福夫人以同樣的口吻回答說。「至於我,我很神經質,又容易暈眩,我深怕有一天會暈過去悶死,我倒很想請阿特爾蒙醫生替我發明一種可以使我呼吸自由流暢,鎮定神經的藥。但這種東西在法國既然難以找到,而您那位神甫也不見得肯為了我而到巴黎來跑一趟,所以目前我只繼續用潑蘭克先生的鎮定劑了。薄荷精和霍夫曼藥水也是我愛用的藥。這幾支就是特地為我配製的藥錠,它們的藥性都是加倍強烈的。」

  基督山打開了那年輕婦人遞給他的那只玳瑁盒子,嗅了嗅那些藥錠的氣味,臉上的神態表明他雖是一個業餘藥劑師,卻完全瞭解這些藥的成份。「它們的確很精緻,」他說道,「只是它們必需要吞下去才能奏效,而一個快要暈倒的人,卻常常無法做到這一步,所以我還是寧願用我自己的那種特效藥。」

  「當然羅,我也想用那種藥,因為我已經見過它的神奇功效了。但那當然是一種秘密,我決不會這樣冒失地向您要來用的。」

  「可我,」基督山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我卻很願意把它送給你。」

  「噢,閣下!」

  「只是要記住一點:量少才是良藥,量大便成了毒藥。一滴可以救命,這是您親眼目睹過的,五六滴卻不可避免地會致人死地,尤其可怕的是,如果把它倒在一杯酒裡,它是絲毫不會影響酒的氣味的。我不再多說了,夫人,這真像是我在勸您了。」

  時鐘敲六點半了,僕人進來通報說有一位太太來訪。她是維爾福夫人的一位朋友,是來和她一起吃飯的。

  「假如我曾有幸見過您三四次了,伯爵閣下,而不只是第二次,」維爾福夫人說道,「假如我有幸成了您的朋友,而不僅僅只是受您的恩惠,那我一定要堅持留您吃飯,而不致使我自己第一次開口就遭到拒絕。」

  「萬分感謝,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有一個不能失信的約會:我答應要陪一位相識的希臘公主到皇家戲院去,她從來沒看過你們那種富麗堂皇的歌劇,要我陪她去見識一下。」

  「那麼,再會了,先生,別忘了我的藥方。」

  「啊,說實話,夫人,要忘掉那個藥方,我就必須先得忘掉我和您這整個一小時的談話,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基督山鞠了一躬,離開了那座房子。維爾福夫人卻依舊沉浸在思索裡。「他這個人真是奇怪極了,」她說道,「依我看,他本人就是他所說的那個阿特爾蒙。」

  對於基督山來說,這一場談話的結果已超出了他最高的希望。

  「好得很!」他在回去的路上說話,「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確信種子不會撒到荒地上的。」第二天早晨,他信守諾言,把對方想要的藥方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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