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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意大利:水手辛巴德(5)


  「我也不知道,這得看形勢而定,而形勢是變化莫測的。」

  「我很希望您來的時候我也在那兒,我將盡力來報答您在基督山對我的殷勤款待。」

  「我很高興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兒去,也許我不願讓人知道的。」

  這時,他們繼續在用晚餐,但這頓晚餐倒像是專為弗蘭茲而準備的,因為那位陌生人對於這一席豐盛的酒筵簡直碰都沒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卻飽餐了一頓。最後,阿裡把甜食捧了上來,說得更確切一點,就是從石像的手上拿下籃子,把它們捧到了桌子上。在兩隻籃子之間,他放下了一隻銀質的小杯子,銀盃上有一個同樣質地的蓋子。阿裡把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時那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引起了弗蘭茲的好奇心。他揭開蓋子,看到一種淺綠色的液體,有點象陳年的白葡萄酒,但卻一點都不認得那是什麼東西。他把蓋子重新蓋好,對於杯子裡的東西,仍象看以前一樣莫名其妙,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對方正在對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這只杯子裡是什麼甜食,覺得有點奇怪,是不是?」

  「我承認是這樣的。」

  「好,那麼讓我告訴您吧,那種綠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請大神朱庇特赴宴時筵席上的神漿王。」

  「但是,」弗蘭茲答道,「這種神漿,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裡,無疑的已喪失了它在天上時的尊號而有了一個人間的名稱,用穀語來說,您可以把這種藥液叫做什麼呢?說老實話,我倒並不十分想嘗它。」

  「啊!我們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顯露了,」辛巴德大聲說道,「我們常常和快樂擦身而過,可是卻對它視而不見;或即使我們的確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是卻又不認得它。你是一個重實利的拜金主義者嗎?嘗嘗這個吧,秘魯,古齊拉,戈爾康達的金礦都會打開在你眼前的。你是一個富於想像的詩人嗎?嘗嘗這個吧,一切的界限都會消失的,無限的太空就會展現在你的眼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入無邊無際,無拘無束,盡情歡樂的天地。你有野心,想在世上高官厚祿嗎?嘗嘗這個吧,一小時以內,你就是一位國王了,不是處在歐洲某個角落裡的某個小國王,而是象法國、西班牙或英國一樣,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萬物之王。你的寶座將建立在耶穌被撒旦所奪去的那座高山上,但卻不必被迫向撒旦稱臣,不必被迫去吻他的魔爪,您將是地球上一切王國的至尊,這還不誘人嗎?這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因為只要這樣做一下就得啦,瞧!」說著,他揭開那只裡面盛著被他這樣一番讚美過的液體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漿,舉到唇邊,半眯著眼睛,仰起頭,慢慢地把它吞了下去。

  當他聚精會神地吞咽他那心愛的珍品的時候,弗蘭茲並沒有去打擾他,但當他吃完以後,他就問道:「那麼,這個寶貴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你有沒有聽說過,」主人問道,「那個想暗殺菲力浦·奧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當然聽說過。」

  「那好,你該知道,他統治著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兩旁是巍然高聳的大山,他那富於詩意的名字就是這麼得來的。在這片山谷裡,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麗的花園,花園裡,有孤立的亭臺樓閣。在這些亭臺樓閣裡,他接見他的選民。而就在那兒,據馬可波羅講,他把某種草藥給他們吃,吃下去以後,他們就飛升到了樂園裡,那兒有四季開花的常青樹,有長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駐的童男童女。嗯,這些快樂的人所認為的現實,實際上只是一個夢,但這個夢是這樣的寧靜,這樣的安逸,這樣的使人迷戀,以致誰把夢給他們,他們就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賣給他。他們服從他的命令象服從上帝一樣。他指使他們去殺死誰,他們就走遍天涯海角去謀害那個犧牲者,即便是他們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沒人發出一聲怨言,因為他們相信死只是超度到極樂世界的捷徑,而他們已從聖草中嘗到過極樂世界的滋味。現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種聖草。」

  「那麼,」弗蘭茲大聲說道,「這是印度大麻了!我知道,至少知道它的名稱。」

  「正是這個東西,一點不錯,阿拉丁先生,這是印度大麻,是亞歷山大出產的最好最純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調製的大麻。阿波考是舉世無雙的製藥聖手,我們應該給他建造一座宮殿,上面刻這樣幾個字:『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獻給出售快樂的人。』」

  「你知道嗎,」弗蘭茲說,「你這一篇讚美詞是否真實或誇大,我倒極想自己來下個判斷。」

  「您自己去判斷吧,阿拉丁先生,判斷吧,但切勿淺嘗一次就停下來,象對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我們的感官對於任何新事物的印象,不論是溫和的還是猛烈的,悲哀的還是愉快的,一定得嘗試了多次以後才會習慣。人類的天性同這種聖物必須作一番爭鬥,人的天性生來不適宜於歡樂,只會緊緊地抱住痛苦。在這一場鬥爭中,天性一定會被克服,現實生活的後面一定緊接著夢,那時,夢統治了一切。夢變成了生活,生活變成了夢。但把實際生活的痛苦同幻境裡的歡樂比較起來,那種變化是多大呀!你不想再生活,只想永遠地呆在這樣的夢裡。當你從虛幻的世界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你就像是離開了那不勒斯的春天而來到了北極拉伯蘭的冬天,就象離開樂園到了塵世,離開天堂到了地獄!嘗嘗大麻吧,我的客人,嘗嘗大麻吧!」

  弗蘭茲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種神妙的藥劑,份量約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送到嘴邊。「見鬼!」他在咽下了神漿以後說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會象你所描寫的那樣美妙,但這種東西在我看來似乎並不象你所說的那樣有趣呀。」

  「因為您的味覺還沒有嘗出這東西的真味。告訴我,當您第一次品嘗牡蠣,茶,黑啤酒,松菌,以及其他種種您現在可口知名人士贊為無上美味的東西的時候,您喜歡它們嗎?您知道為什麼羅馬人燒野雉吃的時候要在它的肚子裡塞滿魏散草嗎?您知道為什麼中國人愛吃燕窩嗎?哦,不知道!好,大麻也一樣,只要連吃一星期,您就覺得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能比得上它的甘美了,而現在您只覺得它很討厭,毫無味道。我們到廂房裡去吧,那是您的房間,阿裡會給我們把咖啡和煙斗拿來的。」

  他們都站起身來,當那個自稱為辛巴德(我們偶而也這樣稱呼他,因為我們就象他的客人一樣,得給他一個稱呼才是)的人吩咐他的僕人的時候,弗蘭茲就走進隔壁房間裡去了。這個房間陳設得很簡單,卻很華麗。房間是圓形的,靠牆釘著富麗堂皇的獸皮,踏上去象最貴重的地毯一樣柔軟;其中有鬃毛蓬鬆的、阿脫拉斯的獅子皮,條紋斑斕的、孟加拉的老虎皮,西伯利亞的熊皮,挪威的狐皮;這些獸皮都一張疊一張地鋪得厚厚的,走上去就象在青草最茂密的跑馬場上散步,或躺在最奢侈的床上一樣。他們在長椅上坐了下來,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長煙筒已放在了他們的身邊,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並排放著許多支,沒必要把一支煙筒連抽兩次,他們每人拿起一支,阿裡上來點上火,就退出去準備咖啡了。房間裡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這時,辛巴德繼續想著他的事,他似乎老是在想某種念頭,甚至在談話的時候也不曾間斷過;弗蘭茲則默默地陷入了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之中,這是吸上等煙草時常有的現象,煙草似乎把腦子裡的一切煩惱都帶走了,使吸煙者的腦子裡出現了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阿裡把咖啡端了進來。

  「您喜歡怎個喝法?」陌生人問道,「法國式的還是土耳其式的,濃的還是淡的,冷的還是熱的,加糖還是不加糖的?隨您喜歡,樣樣都很方便。」

  「我愛喝土耳其式的。」弗蘭茲回答。

  「您選得對,」主人說,「這說明您喜歡東方式的生活。啊!那些東方人,只有他們才知道該如何生活。至於我,」青年看到他臉上又現出一個古怪的微笑,「當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結了以後,我就要去死在東方,假使您想再見到我,您就必須到開羅,巴格達,或是伊斯法罕來找我了。」

  「啊喲!」弗蘭茲說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因為我覺得我的肩膀上已長出兩隻老鷹的翅膀,憑著這一對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以內環繞世界一周。」

  「啊,啊!大麻終於起作用了。好吧,展開您的翅膀,飛到超人的境界裡去吧。什麼都不必怕,有人守著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象伊卡路斯的那樣被太陽曬化了,我們會來接住您的。」

  他於是對阿裡說了幾句阿拉伯話,阿裡便做了一個服從的表示,退後了幾步,但仍舊站在附近。至於弗蘭茲,他的身體裡面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白天肉體上的一切疲勞,傍晚腦子裡被事態所引起的一切焦慮,全都消失了,正象人們剛剛入睡,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時候一樣。他的身體輕飄飄的似乎象空氣一樣,他的知覺變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強了一倍的力量。地平線在不斷地擴大,這不是他在睡覺以前所看到的那種在上空翱翔著的漠然的,恐怖的,陰鬱的地平線,而是一種藍色的,透明的,無邊無際的地平線,彌漫著海的全部蔚藍色,太陽的全部光輝,和夏季的微風的芬芳,然後,在水手們的歌聲裡,那歌聲是這樣的響亮動聽,要是能把他們的樂譜記下來,就成了一首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島,這已不再是波濤洶湧中的一座嚇人的岩石了,而是象流落在沙漠裡的一片綠洲。

  當小船駛近它的時候,歌聲更響了,因為島上飄揚起一片令人銷魂心蕩的神秘的和聲,直升天際,象有一個羅萊似的女妖或一個安菲翁似的魔術家在引誘一個靈魂到那兒去築起一座城池。

  船終於碰到了岸,但毫不費力,毫無震盪,就象用上嘴唇碰到下嘴唇一樣。於是他在那不斷的美妙的旋律聲裡走進岩洞。他向下走了幾步,或說得更確切些,是覺得向下走了幾步,一邊走,一邊吸著清新芳香的空氣,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的魔窟裡一樣,他又看到了睡覺以前所見的一切,從辛巴德他那古怪的東道主,到阿裡那啞巴奴僕。然後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漸漸地逝去了,漸漸地模糊了,象一盞昏黃的古色古香的油燈,只有這盞燈在夜的死一般的靜寂裡守護著人們的睡眠或安寧。石像還是以前的那幾尊,姿態栩栩如生,極富於藝術的美,有迷人的眼睛,愛的微笑和豐盛飄垂的頭髮。她們是費蕾妮,喀麗奧柏德拉,美莎麗娜這三個鼎鼎大名的蕩婦。然後,在她們之間,象一縷清光,象一個從奧林匹斯山裡出來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輕輕地飄過了一個純潔的身影,一個寧靜的靈魂,一個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於見到這三個大理石雕成的蕩婦,像是用面罩遮住了它那貞潔的額頭。然後,這三尊石像脈脈含情地向他走過來,走到他躺著的床前,她們的腳遮在長袍裡面,她們的脖子是赤裸著的,頭髮象波浪似的飄動著,她們那種妖媚的態度即使神仙也無法抗拒,只有聖人才能抵擋,她們的目光裡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象一條赤練蛇盯住了一隻小鳥一樣;在這些象被人緊握住的痛苦和接吻似的甜蜜的目光之前,他只能屈服了。弗蘭茲似乎覺得他閉上了眼睛,在他作最後一次環顧時,他看到那些貞潔的石像都完全遮上了面紗;他的眼睛已閉上了,已向現實告別了,他的感官卻已打開了,準備接受奇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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