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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當他返回房間,她已經直著身子坐了起來,她在等他。他倆對視著,他倆對對方懷著欲念。

  她說她害怕像一個在車站旅館裡過了夜分手後的女人一樣被人殺死。他對她說什麼都別怕。她相信當他走向露臺的時候,這個念頭曾在他腦中出現過。他證實了這事。他說:有一陣頭暈目眩的時刻,沒什麼。

  她在啜泣。她說這是她知道他在他倆的故事中每時每刻都有這種需要時激動的表現,這是因為她想起,就她個人的意願來說,她的身體本該能夠做到永遠不在這個房間裡挨著他的身體生存。

  他說其實他每晚都有這個念頭,它和對大海恐懼、對她那無法企及的美攙和在一起出現。

  他跟她講到了船。

  他說他看見一艘遊船在非常近的地方,在離海岸一百米的海上行駛。甲板上空空蕩蕩。海宛如一個湖泊,船在湖面上前行。像一艘快艇。白色的。她問是什麼時候。他不知道,有好幾個夜晚了。

  她從沒在這個海灘上看見過船。為什麼沒見過呢?毫無疑問,人都消隱在霧靄之中——這個季節大海上總是大霧籠罩——他們朝著海濱療養地大旅館透出的燈光走去。

  他仁立在海灘上直到船在它的航道上消失。轉速很低的馬達的聲音以一種他尚未認知的方式滲入他的內心。當那船漸漸遠離海岸時,他相信此刻那個藍眼睛黑頭發的外國小夥子的欲望最後一次地在他身上反應出來了。當船消失時,想必他已頹然倒在沙灘上了。

  他醒來時,那船已經消失多時,一排海浪一直打到房子的牆上,就像想躲開他似的,海浪到他腳邊化為一片白色的流蘇退避了,它生動形象,不啻一行文字。他把這當作是來自那船上的回應。它在說別再等待藍眼睛的外國小夥子了,他永遠不會重返法蘭西的海濱。

  就從這個時刻起,他想去愛這流動的海。帶著瘋狂的欲念去愛,就像沉醉於他倆給予對方的那唯一的吻。他想起了她的肌膚、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身上所有的器官,她的溫馨及她的雙手,這些感覺在他身上再生了。

  好幾個白晝,好幾個黑夜,他一直處在渴念她的狀態中。

  後來,這愛回來了——如同那個吻留下的回憶——那曾是他生命的鮮血,曾使他在這個夏夜一一他倆相遇在這個海濱酒吧——驚恐不安。

  她說那便是這愛,那一晚他倆為之灑淚。這是他倆彼此真正的忠貞,這已經超越了眼下他們的故事,超越了將要進人他們生命中的東西。

  他對她說那孤身一人的外國小夥子就是那晚他們在海濱酒吧間感到絕望的原因。

  她回想起他常跟她說起一個藍眼睛黑頭發的外國小夥子,而她卻從未想過那是她曾愛過的人。

  她清楚地記得他說到的那些致命的憂鬱,它們每個夏天都要來纏擾他直至把他弄得精疲力竭,那些事情抽象難懂,毫不連貫。

  他說他老是把故事搞錯,但根據他們在這個海濱酒吧相遇這一事實,對那個外國小夥子的記憶在他看來似乎旨在防止錯誤的發生。

  她說不,他們不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好比那些忘記自己曾目睹罪案發生的證人。

  唯一的證據應該是,他認出了她,一個在大廳裡的女人。那晚在這個海濱酒吧間,他們處在何種情況下才會互不相識呢?

  他去門窗關閉的房子裡喝烈酒。他偶爾這樣做,她亦如此。他想肯定這艘白船的存在。今夜他將它混淆於另一個記憶之中,混淆於一個同樣封閉的場所。他說:和海濱旅館的大廳混在一起了。

  她說:那艘船存在過。城裡的人說起過它。它來自勒阿弗爾。它是被退潮的海水帶走的,一直帶到茫茫的海上,它一定朝著岸上的燈光返回。這是艘中等體積的希臘遊船。除他之外其他見過這艘遊船的人都說遊船上只有船員。

  她問他是否見過這艘遊船上的乘客。

  他無法肯定,但當那艘遊船掉頭時,他相信他看見一男一女在舷牆旁憑欄觀望,欣賞著沿岸一長串閃爍著燈光的娛樂場所,這樣持續了無疑有一支煙的工夫。然而,當那船重新駛向航道時,他們一定進了船艙,他沒有再看見他們。

  他躺在她身旁。他們沉醉於一種他們不曾感受過的幸福之中,這幸福是如此的深沉,他們為之恐懼。

  他對她說他弄錯了,不是天亮了,而是黃昏降臨,他們走向又一個黑夜,為了白天的到來,他們得等待整個黑夜過去,他們弄不清時間是怎樣流逝的。她問他大海的顏色。他不知道。

  他聽到她在哭。他問她為什麼哭。他沒等她回答。他問她海應該是什麼顏色的。她說海為自己抹上了天的顏色——與其說是顏色不如說是一種光的狀態。

  她說他們也許開始死亡了。

  他說他對死一無所知,他是個戀愛之中不知愛,瀕臨死亡不知死的人。他的嗓音裡還有喊叫聲,但聲音遙遠依稀,如泣如訴。

  他對她說現在他也認為他倆之間的事一定涉及她在他們的故事開始的頭幾天所說的內容。她臉貼地板,藏住面孔,她在哭。

  這是最後一夜,演員說。

  觀眾靜坐不動,注視著安靜下來的方向——主人公。演員用目光示意他們的位置。主人公依然暴露在河邊強烈的燈光下。他們面朝劇場躺著。簡直可以說他們在這寂靜中已無生命的跡象。

  他們朝劇場、室外、讀物、大海看去。他們的眼神恐懼、痛苦,老是因成為眾人——臺上的演員和劇場內的觀眾——注視的對象而懷有犯罪感。

  最後一夜,男演員這樣宣佈。

  他們面向觀眾席,若即若離,準備從一切人類的故事裡消失。說明這一點的並非是漸暗的光線,而是那個男演員孤寂的聲音,它將促使其他演員原地站定,停止動作,迫使他們度過地獄般的最後一刻的死寂。

  這個晚上是第六夜,他轉過了目光,而她,當他一靠近,她便用白被單把自己蓋住。

  最後一句臺詞,男演員說,也許會在靜默之前說出。看來應由她在他們愛情的最後一夜為她而說。它應該與你通過認識不曾經歷的東西後偶爾受到的感情撞擊有關,與語言障礙有關,處在這種障礙之中,你無法表達出這一障礙是怎麼回事,這是由於詞語在巨大的痛苦面前顯得枯貧無力的緣故。

  在劇場的盡底處,演員說,會有一堵藍色的牆。這堵牆圍繞舞臺。它很厚實,朝著大海,在落日下顯現著。乍一看,它像個被遺棄的德國要塞。這堵牆的特徵是無法摧毀的,儘管它日日夜夜經受海風的折磨,儘管它受到最強烈的暴風雨的打擊。

  演員說這座劇院是圍繞著對這牆和大海的想法建造起來的,目的是讓海的喧嘩,或遠或近,永遠在劇院內存在。風和日麗時,那厚實的牆會使它的音量減弱,但它的聲音永遠在那兒——和著風平浪靜的大海的節奏。你從來不會弄錯它的自然屬性。有些風狂雨急的夜晚,你能清晰地聽到海浪在拍擊房間牆壁,以及和話語夾雜在一起的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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