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杜拉斯 > 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後 | 上頁 下頁


  一個不相識的男人

  不過,現在,他的欲望是這麼強烈,恍惚間像是聞到了瓦萊麗孩子樣的頭髮發出的芳香,他面對著自己的無能,他生命最後階段的這種無能,痛苦得兩眼緊緊閉起。但是——在樹林深處是不是掩藏著許多花卉,未曾見過的鮮花,一陣輕風吹來,把花香吹到他的面前?是不是那另一個女孩從他面前走過,他沒有察覺,她留下的芳香依然飄動不散?——正因為這樣,對他自己孩子那芳香四溢、金光閃閃的美髮的記憶又湧現在心頭,正是因為這樣呵,那金髮不要多久很快很快就要在這座房子裡把一個不相識的男人的睡夢薰染得芳馥無比——這地獄似的可怕的記憶,就這樣預先盤踞在他心上縈回不已。

  一種滲透性的沉重感徐徐潛入昂代斯瑪先生的身體,這種重量流布在他四肢五體,從整個身體又一點一點擴散到他的精神領域。他手搭在坐椅扶手上,變得像鉛那樣沉重,他的頭也恍恍惚惚渺渺茫茫,頭腦甚至感到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消沉沮喪,也不知頭腦是不是還保持著清醒健全。

  昂代斯瑪先生想要掙扎一下,他想說這樣長久枯坐不動,等待米歇爾·阿爾克,天氣又這麼熱,不應諱言,對他的健康來說這簡直是災難。但是毫無辦法。沉重感在他身上越來越加重,越來越深入,更加使人消沉無力,更加叫人無法理解。昂代斯瑪先生想要阻止這種情況再發展,阻斷它不要再往身體裡面滲透,可是這種沉重感在他身上還是不停地在擴展。

  這種重量終於佔領了他整個生命,並且潛伏下來,這時,這種遊走性的東西在取得全勝之後,就安然睡去了。

  這沉重之感盤踞在他身上安然睡去,在這期間,昂代斯瑪先生卻試圖去愛他根本不可能愛的另一個女孩。

  當它躲在他身上沉睡的時候,昂代斯瑪先生又試著喚起對瓦萊麗的回憶。瓦萊麗這時就在山下村裡白色矩形廣場上,瓦萊麗把他給忘了。

  「我要死啦,」昂代斯瑪先生大聲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感到吃驚。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剛才聽到一陣風吹來一樣。不過,這聲音這時即使出自另一個不相識的人,也不會讓他感到驚詫,因為愛水塘邊上那個小女孩,他是無能為力的。

  這樣,他只好不去愛那個小女孩了,若是他能他是要愛的,正因為他不能,所以他只有一死,一種並不置他於死命的虛構的死亡。總會有一個人去愛她,愛得如醉如狂,那個人不是他,本來可能是他,但是他畢竟將不是那個人。

  他並沒有死,雖然他竟自相信已經死去。他靜靜地等待這個意識帶來的如此強烈的震驚逐漸消逝。他這樣的情緒,他想改變一下,但是不可能,他想採取另外一種愛的意向,也不可能;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他傾其所有的力量集中於審視四周生長的樹木,強使自己搜尋那些樹木的奇姿美態。美麗的樹也幫不了他的忙。他心裡想著另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站在水塘岸邊,並不去看四周的樹,只顧注意池邊青草難以察覺的萌生滋長,可是草木的生長又于他何干,也幫不了他的忙,他寧可愛他的女兒瓦萊麗,對瓦萊麗的愛永遠是燦爛發光、不可言傳的。這是既成的事實。

  「這傢伙,真是壞透了,」他又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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