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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31

  這場風波過後,曾有一段時間的和平和安靜。第二天,珍妮就去把味絲搭接了回來。母女團聚的快樂把其他許多心事都消解了。「現在我可以給她盡點責任了,」她心裡想。那天下午,她曾三四次聽見自己哼著一隻小曲兒。

  不久,雷斯脫也回來了,卻並不是為著味絲搭來的。他在外面又曾竭力下決心,要改善自己的生活,要跟珍妮實行決絕。他想起自己寓所裡放著一個孩子——偏偏又是那麼個孩子——當然要很不高興。他竭力要把這孩子的觀念拋開,竭力要學做不去理她的樣子,學了許久,這才動身回家。這一個家雖然有許多的缺點,卻仍舊是一個安靜,和平,而且分明能夠使得個人覺得舒服的所在。

  雷斯脫回家的開頭幾天,珍妮要想擺佈那個愛玩的,容易興奮的,幾乎不可控制的孩子,使她不去惹惱那個古板的,認真的,商人脾氣的男人,很覺得有些為難。雷斯脫打電話說要來的那天晚上,珍妮曾給味絲搭一番嚴厲的訓誡,說他的脾氣很壞,不喜歡小孩子,叫她不要走近他。「你千萬不要多說多話,」她說。「你千萬不要問七問八。你媽會來問你要什麼的。也別自己伸手拿東西。」

  當時味絲搭正正經經的應允了,可是她的小孩子心腸並不能夠掌握這番警戒的充分意義。

  雷斯脫是七點鐘到的。珍妮已經費了大勁將她儘量妝扮過一番,自己也到臥室中化妝一下。雷斯脫進門時,以為味絲搭總在廚房裡。事實上,她卻跟隨她的母親同到起坐間的門口,一看就可以看見的。雷斯脫掛好了帽子大衣,回轉身來就瞥見了她的第一眼。那孩子樣子很可愛——他第一眼看見就承認了。她那時穿著一件白地藍點的法蘭絨衣裳,襯著軟領軟袖,下穿白襪白鞋。她的玉米色的鬈髮嫵媚地掛在她的臉上。蔚藍的眼睛,薔薇色的嘴唇,薔薇色的面頰,完成了那幅圖畫。雷斯脫瞠視了一回,幾乎想要去跟她說話,可是勉強制住了。味絲搭就驚怯地走了開去。

  珍妮走出來時,他就講起味絲搭已經接來的事。「孩子的相貌很可愛,」他說。「你要她到這裡來很費力嗎?」

  「不費什麼力,」她回說。

  珍妮走到飯廳,雷斯脫就竊聽到她們的一段談話。

  「他是誰?」味絲搭問。

  「噓!那是你的雷斯脫叔叔。我不是叫你別說話嗎?」

  「他是你的叔叔嗎?」

  「不是的,寶貝兒。別說話了。快到廚房裡去吧。」

  「那末只是我的叔叔了?」

  「是的。趕快去吧。」

  「好的。」

  雷斯脫不由得微笑了。

  假如這孩子是土頭土腦的,相貌難看的,脾氣乖張的,或者是三樣都具備的,那末當時的結果如何就不容易推測了。又假如珍妮的手腕沒有這麼巧妙,那末他一開頭也許就要得著一種不愉快的印象。如今這孩子的天然美,合著她母親把她藏匿起來的委婉手段,就使他瞥見一種永遠愉快的天真和青春了。他想起珍妮已經做了那孩子這些年的母親,想起她有時要一連幾個月跟她不見面,又想起她從來不曾暗示過孩子的存在,而對他的愛情卻分明是很厚的,因此他心裡不由得感動起來。「真是奇怪!」他說。「她是一個奇特的女子呢!」

  有一天早晨,雷斯脫坐在客廳裡看報,忽然聽見有什麼東西響動似的。

  他回過頭去,看見一隻大藍眼睛從隔壁一頭門的門縫裡盯住他看——那效果是很叫人覺得狼狽的。這不像是一隻平常的眼睛,因為若是平常的眼睛,遇到這種難以為情的情境早就該縮回去了;那只眼睛卻是好整以暇的,一動都不動。他莊嚴地把報紙翻了個面,重新再看一看。那只眼睛還在那裡。又翻了個面,又看一看。那只眼睛仍舊在那裡。他盤起腿兒來再看,這才不見了。

  這一件小小的事情,本身雖然無關重要,卻含著一點喜劇的意趣,這是雷斯脫特別容易起反應的。他雖然絕對沒有意思要鬆弛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卻覺得自己的心境已因這神秘的窺看略微振動了;他那撅著的嘴角已經有要掀動的意思了。他並不肯向他的感情讓步,仍舊牢牢盯住那張報紙看,但這偶然事件已經分明留著在他心上了。那幼年的窺探者已經把她的第一個重要印象給了他了。

  這事之後不久,有一天早晨雷斯脫正在吃早飯,很平靜的一面吃著一面看報,忽又被那孩子的露臉所驚覺——這一回可不那麼簡單。原來珍妮已經給味絲搭吃過早飯,打發她自己去玩兒去,叫她等雷斯脫出門再出來。擺佈停當後,她自己才坐到桌上來吃,正在倒咖啡,忽然看見味絲搭來了,那麼一本正經的樣子,大踏步穿過房間。雷斯脫抬起頭來,珍妮紅著臉急忙站起。

  「做什麼,味絲搭?」她跟上前去問道。

  但是味絲搭早已走到廚房拿了一柄小笤帚回來,臉上顯得態度很堅決,看起來煞是好玩。

  「我要我的小笤帚呢,」她一邊嚷,一邊堂而皇之的走過去。雷斯脫看見這種精神的表現,心裡又不由得動了一動——這回卻容一個依稀的微笑通過他的嘴上了。

  只因這回的會見,雷斯脫就逐漸打破對於那孩子的厭惡感情,而代之以一種容忍,承認她是具有一個人類的一切可能性的。

  此後六個月中的發展,就使雷斯脫心中那種堅拒的態度更加放鬆一步。

  他那時對於他所處的那種有些染汙的氣氛,雖然還不能完全服帖,卻已經覺得非常舒服,無法可以放棄了。這個地方太象一個安樂窩。珍妮這人實在可崇拜。論他一切原有的社會關係,他本來是可以隨心所欲的,現在又享受到一種安靜、純樸和歡好的家庭生活,他覺得這種境地實在捨不得了。他一天耽誤一天,漸漸覺得這樣的日子一徑過下去也無不可。

  在這期間,他跟小味絲搭的親善關係不知不覺地日漸加強起來。他發現味絲搭的一切舉動都含著一種真正的滑稽趣味,因而要注意著它的發展。她常常做出好玩的事情;雖有珍妮在旁審慎監視著,她還是控制不住,往往要插嘴進來引得人發笑。例如有一次吃飯時,她在大盆子裡用一柄大刀切一塊小肉,雷斯脫就對珍妮提議給她買一套小刀叉來。

  「她用不動這些刀呢。」

  「是的,」味絲搭立刻就接口說。「我要一把小刀兒。我的手也是這麼小的。」

  說著她把手擎了起來。珍妮不知雷斯脫喜歡不喜歡,慌忙伸手把那小手撳下去,雷斯脫卻費了大勁才算沒有笑出來。

  此後不久,又有一天早晨,她看著珍妮把糖放進雷斯脫的杯子裡,忽然開口說,「我杯子裡要兩塊,媽。」

  「不,寶貝兒,」珍妮回說,「你杯子裡用不著。你有牛奶喝。」

  「雷斯脫叔叔都有兩塊,」她抗議說。

  「是的,」珍妮回說,「可是你還是小孩子呢。而且你在桌子上不能說話。這是不乖的。」

  「雷斯脫叔叔的糖太多了,」是她立刻說出口來的回答,因使雷斯脫不覺粲然。

  「我可不覺得太多,」他插進來說;這是他肯屈尊跟她直接說話的第一次。「你這句話好象是狐狸和葡萄的故事呢。」①味絲搭也報他一個微笑,而且見他那冰冷的神氣已經解除,她就滔滔不絕的談起來了。這樣的事經過了幾次,雷斯脫終於覺得那孩子仿佛是自己親生的一般。他甚至已經願意把自己的地位和財富所能供給的機會同她共享,只不過有兩個當然的條件,其一就是他要跟珍妮不分開,又其一就是他們要有一個妥當的佈置,不致叫他自己為世人所唾棄,因為這個世面就是他的後援,也就是他不得不牢牢放在心上的。

  ①《伊索寓言》:狐狸見葡萄樹很高,知道自己吃不著,就說葡萄一定是酸的。味絲搭自己沒有糖,就說雷斯脫叔叔的糖太多,跟這故事相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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