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四九


  忘恩負義這件事是雷斯脫生平所極恨的,他以為這是人類中罪大惡極的劣根性,倘使在珍妮身上發現絲毫,那是要使他難堪之至的。他看她以前的行為,確乎從來不曾露過忘恩負義的形跡,而且正相反,她好象是知恩感德的,但如今這事敗露,他就認為是她忘恩負義的強有力的證據,因而不免對她懷恨了。她怎麼好用這樣的行為對付他呢?他對於她豈不曾出之於水火之中而給她十分善意的嗎?

  想到這裡,他就從椅上站起來,在那靜寂的房間裡慢慢踱來踱去,同時這題目的嚴重性已經使他的決斷力充分發揮起來。他斷定她已經對他犯了罪,而他覺得自己是有能力可以懲罰她的。又斷定本來的隱瞞已經不是,繼續的欺騙更是難容。最後,他就斷定她的愛情到底是分了,一部分給他,一部分給那孩子;這樣的發現,是他這種地位的人誰也不能安然忍受的。他因而感著十分煩躁,兩手插在衣袋中,不住的在地板上走來走去。

  雷斯脫之認珍妮為辜負自己,原不過為著隱瞞孩子這一樁事情,其實這孩子所由來的非正式的關係,也猶之珍妮被他引誘而成的關係一般,那末他這樣的判斷自不免失於偏頗,然而這種不可索解的偏見,似乎是重責人而輕責己的人類永遠要犯的。他當時丟開自己的行為不論(原來男子們的判斷難得有把自己的行為來維持平衡的),卻相信一種理想,以為女人對於她所愛的男子應該把她心裡的事盡情暴露,無所隱瞞,如今珍妮對他有這樣的隱瞞,所以使他痛恨了。他曾經有一次試探著問到她的身世,她卻求他不要追逼她。那時她就應該說出這個孩子了。現在呢——他只有搖頭而已。

  他把這事想過一番之後,第一個衝動就想自己一走,從此把她丟開。同時他又要想聽聽這事的究竟。但是他竟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出去了,先到一家近便的酒館去覓飲。飲完,他雇車到俱樂部,在各房間裡閒步一回,跟遇著的熟人閒談一回。他覺得心中煩亂如麻;最後,經過三小時的考慮,他才雇車回寓。

  珍妮坐在睡孩旁邊,心中迷亂,不知所措,過了半晌,見她呼吸停勻,方知危險已經過去。她那時覺得無事可做,就又想起自己剛才匆匆離去的家來,記得自己曾經應允雷斯脫的話,覺得對於自己的義務是該盡忠到底的。

  也許雷斯脫那時還在等她。他即使要和她斷絕,想來總願意把她其餘的故事聽聽完的。她想他一定要把自己拋棄,心中不免痛楚驚惶,但她覺得這樣的處置也並非過分,只是自作孽的報應罷了。

  珍妮回到寓中,時光已過十一點,穿堂裡的燈已經熄了。她先把門試推一下,這才插進鑰匙去。聽聽裡邊並沒有動靜,她就開門而入,預備雷斯脫拿著一副森嚴的面孔來對付她。可是他並不在家。瓦斯燈點在那裡,是他忘記了未關的緣故。她急忙四下一看,見屋內是空空的,就立刻得到另外一個結論,他已經丟開她走了,於是她呆呆的站在那兒,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走了!」她心裡想。

  正在這個當兒,他的腳步在樓梯上響了。他頭上戴著一頂軟邊帽,低低拉在廣闊的額頭,蓋在棕色的眉毛上,身上穿著大衣,領子緊緊的扣著。他進門來,眼睛不看珍妮,先把大衣脫下來,掛在釘上。這才慢吞吞脫下帽子,也把它掛了起來。及至這套都做完,他才走到眼睜睜望著他的珍妮那邊去。

  「我現在要把這事的情由從頭到尾問一問,」他開口先這麼說。「這是誰養的孩子?」

  珍妮躊躇了一回,好象一個人正要動身去探險似的,這才機械地啟齒,一一的供認出來:「是參議員白蘭德養的。」

  「參議員白蘭德!」雷斯脫也應了一聲;這個已故聞人的名字灌入他耳中,實在具有一種意想不到的力量。「你怎麼會認得他的?」

  「我們慣常替他洗衣服,」她簡單地回說──「我的母親同我。」

  雷斯脫呆了一呆;她這樣坦白的陳述,竟可把他那一肚子的怨恨都消解掉,「參議員白蘭德的孩子,」他心裡想。那末這個平民利益的偉大代表人就是她的——一個自己供狀的洗衣婦的女兒的——糟蹋者了。卻原來是一幕下層生活的好悲劇。

  「這是幾時的事情?」他追問著時,面上現出十分陰鬱的神色。

  「離開現在將近六年了,」她回說。

  他把自己跟她認識以後的時間算了一算,這才繼續說:「那孩子幾歲了?」

  「五歲多點兒。」

  雷斯脫稍稍有點感觸。他心裡覺得事情嚴重,口音就更加沉著,卻不象以前那麼嚴峻了。

  「你一向把她藏在哪裡的?」

  「在你去年春天到辛辛那提的前頭,她都在我家裡。後來是我去帶她到這兒來的。」

  「我到克利夫蘭去的幾回她都在家裡嗎?」

  「是的,」珍妮說,「可是我不讓她到你可以看見她的地方去。」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說對家裡人已經聲明同我結婚的,」他所以要說這句話,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孩子和她家庭的關係不免有點奇怪而起的。

  「是的,」她回說,「可是我不願意把這孩子告訴你。他們是一徑當我會告訴你的。」

  「那末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因為我害怕。」

  「怕什麼?」

  「我不曉得我跟你去之後到底怎麼一個結局呢,雷斯脫。我要有法子可想的話,我總不願意害她的。後來我也覺得慚愧了,但你當初說你不喜歡孩子的時候,我是害怕的。」

  「怕我要丟開你嗎?」

  「是的。」

  他呆了一呆,因為她這些坦率的回答已經把他當初斷定她全用騙術的那種疑心消散一部分了。原來這其中的欺騙,畢竟不過是情境上的為難和道德上的畏怯罷了。又想她的家庭是怎樣一個家庭啊!她家裡人一定都是沒有道德觀念的,否則怎會生出這樣的糾紛來呢!「你不知道這事終於要敗露的嗎?」他最後又追問道。「你一定應該見到,你決不能這個樣兒把她養大的。你為什麼不旱告訴我呢?奴果早說,我是不會怎麼樣的。」

  「我知道,」她說。「我可是要保護她。」

  「她現在哪裡?」他問道。

  珍妮一一的對他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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