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珍妮姑娘 | 上頁 下頁
二四


  「等我來告訴你為什麼,」葛哈德仍舊用德語插進來說。「她是一個婊子,就是為了這個。她跑到外面去,給一個比她年紀大三十歲的人糟蹋了,給一個做得她父親的人糟蹋了。我要她滾出去。不許她再呆一分鐘。」

  巴斯向四面一看,孩子們都睜著眼睛,大家都分明覺得可怕的事發生了,就連那幾個小的也覺得了。但是除開巴斯沒有人懂得。

  「你為什麼一定要今天晚上就叫她走呢?」他問道。「現在不是趕女孩子到街上去的時候。她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走嗎?」

  「不行,」葛哈德說。

  「可不是嗎?他不應該這麼幹法的,」母親插嘴說。

  「現在就得去,」葛哈德說。「她走了就算了結這樁事兒了。」

  「可是叫她到哪裡去呢?」巴斯堅持著說。

  「我真不知道,」葛婆子虛弱地插進來說。

  巴斯四面看看,毫無辦法,後來葛婆子趁她丈夫眼睛不看她的當兒,示意叫他向前門那邊去。

  「進去!進去!」是她那手勢中包含的意思。

  巴斯從廚房裡走進屋子,葛婆子這才敢也拋開工作跟了他進去。孩子們呆了一會,但也一個個都溜進去了,只剩葛哈德一個人在廚房裡。他等過了相當的時間方才起身。

  在這當兒,珍妮已經匆匆受她母親的一番指導了。

  她叫珍妮去找一個私人寄宿舍先住下,就把地址寄回來。又叫巴斯不要打門口送她出去,只要珍妮在一段路外等候他去送她。將來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母親出去看女兒,或者女兒回來看母親,都無不可。其他的事,都等下次會面再商量。

  這番討論還在進行的時候,葛哈德進來了。

  「她要去了嗎?」他厲聲的問。

  「是的,」葛婆子用出她從來不曾有過的強硬語氣說。

  巴斯說,「忙什麼呢?」可是葛哈德的眉頭皺得那麼厲害,使他不敢再冒險提出其他抗議。

  珍妮走進來,身上穿看她的一件好衣服,手裡提著她的手提包。她眼中含著恐懼,因為她正在受一種酷烈的刑罰,然而她畢竟已非處女了。戀愛的力量她已經有了,忍耐的支撐和犧牲的甜蜜,她也都已具備了。默默地,她跟母親親了吻,同時禁不住眼淚潮湧出來。然後她轉身出門,去進入她的新生活,而背後的門也就關上了。

  10

  珍妮這樣不合時宜地插身進去的那個世界,是道德從不可記憶的時候起就一徑在裡面徒然奮鬥的;因為所謂道德,就是對別人有好意和替別人做好事的意思。道德就是願意替別人做事那種慷慨的精神,而唯其如此,所以它是被社會看得差不多一錢不值的。你要是拿自己去賤賣,你就會被人家輕易利用,被人家踩在腳底。你要是看重自己,那就不管你怎樣的無價值,別人也會尊重你。群眾的社會是可痛地缺乏辨別力的。它的唯一的標準就是別人的意見。它的唯一的試驗就是自己保重。他保全了他的財產嗎?她保全了她的貞操嗎?唯有極少的事,極少的人,才不是人云亦云,稍有自己的主見。

  珍妮這個人就從來不曾想要保重自己過。她那一種天生的性情就是要她來作自我犧牲的。她不能馬上就被世界上叫人如何保重自己以防禍害的那套自私自利的教訓所腐化。

  凡人遇到這種緊要的關頭,他的成長力也最強大。在這樣的時候,這種力和自足的感覺就會象潮水一般湧出來。我們也許仍舊要顫抖,自覺拙劣的恐懼心也許要逗留不去,然而我們是在成長的。閃忽的靈感會來引導我們的靈魂。在自然裡是無所謂外界的。當我們從一個團體或一種情境被擯斥出來的時候,我們仍舊能有一切存在的東西做侶伴。自然是不慳吝的。它的風和星就都是你的夥伴。只要靈魂寬大而能感受,這漠大無邊的真理就會闖進來——或者不是成現成的辭句,只不過是一種感情,一種安慰,而這畢竟就是知識的最最基本的本質。在宇宙裡,平安就是智慧。

  珍妮出門走不上幾步,就給巴斯追上了。「把提包交給我拿,」他說;又見她默不作聲,象有說不出口的情感,就又說,」我想我能替你找到一個房間的。」

  他領路到城的南部,那裡的人都不認識他們,就一直找到一個老太婆家裡,原來她家客廳的鐘是新近從他受雇的那家公司買去的。他知道她家境不充裕,有個房間要出租。

  「你的那個房間還空著嗎?」他問。

  「是的,」她看著珍妮說。

  「我願意你租給我的妹子住。我們搬走了,她現在還不能搬。」

  那老太婆表示願意,珍妮就暫時安頓下來。

  「現在你別著急了,」很替妹子傷心的巴斯說。「事情是會平靜下去的。媽吩咐我叫你不要著急。明天他出去的時候回來吧。」

  珍妮應允她願意回去,他又給她幾句安慰的話,跟老太婆把包飯的事情商量停當,就告別回去了。

  「現在好了,」他出門的時候又鼓勵地說。「你將來是會好的。不要著急。我現在要回去了,明天早上再來。」

  他走回家時,心裡總覺有點不適,因為他覺得珍妮這回的事是做錯的。

  他的這種想法可以由他和珍妮一路走時問她的話裡看出來,因當珍妮正在傷心疑懼的時候,這樣的話照理是不應當問的。

  「你到底為著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你難道想都不想一想的嗎?」他這樣追問。

  「請你今天晚上不要問我吧,」珍妮說了這一句,才止住了他那些令人難堪的問題。她並沒有辯解,也不埋怨什麼人。如果要歸罪給誰,那大概就該她來承擔。至於她自己的不幸,和全家的不幸,乃至她的犧牲,那是一概都忘記的了。

  珍妮既被撇在她這陌生的住處,悲傷的情緒就不由得湧上心來。她想起自己竟被家裡驅逐出來,既害怕,又羞慚,不由得嗚嗚哭泣。她雖然天生就一副甘願自苦而不怨天尤人的性情,但是她的一切希望竟這樣全盤毀滅,實在叫她太難受了。人生裡面竟有象大風一般能夠搶奪人壓倒人的一種元素,那到底是什麼呢?為什麼死亡要突然的闖進來把人生中似乎最有希望的一切都打得粉碎呢?

  她把過去的事情想過一遍,於是她和白蘭德長時關係中的一切瑣細情節就都分明記起來,現在她雖然受著這樣的苦,她對於他卻只有種眷戀的感情。他到底不是存心要害她。他的好心,他的慷慨——這些都是實在的。他本質上總是一個好人,所以她只悲痛他的早死,而且只是為他悲痛,不是為自己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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