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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不,」他突然說,「我要親自看一下。」他走進那間房。安琪拉躺在房中間的手術臺上。六個燈頭的無影燈在頭上很近的地方照著。威勒特斯大夫在她頭邊給她上麻藥。蘭伯爾特大夫在右邊,手上戴著橡皮手套,血淋淋地拿著一把解剖刀,完全沒有覺察到尤金。兩個護士中有一個在安琪拉腳邊,看管一張小桌子上的刀、杯缽、水、海綿和繃帶。德瑟爾小姐在桌子左邊。她的手正在整理安琪拉身邊的什麼布。在她旁邊,對著蘭伯爾特大夫,是另外一個尤金不認識的外科大夫。安琪拉大聲呼吸著。她似乎失去了知覺。她的臉給布蓋起來,還有一個橡皮口罩,或是又尖又圓的東西。尤金緊捏住自己的手。

  那末他們畢竟要動手術了,他想著。她糟到了這地步。切開子宮。那末他們即使把小孩弄死也不能把小孩弄出來了。書上說,有記載的病例百分之七十五都很順利,可是有多少沒有記載的呢?蘭伯爾特大夫是一位高明的外科醫師嗎?安琪拉的虛弱的心臟受得了醚嗎?

  他站在那兒望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這時候,蘭伯爾特大夫很快地洗了洗手。他看他拿起一把發亮的小鋼刀——象擦過的銀器一樣亮。這個老頭兒的手裹在橡皮手套裡,在燈光下呈現出藍白色。安琪拉露出來的皮肉顏色象蠟一般。他彎著腰準備開刀。

  「辦得到的話,保持她正常呼吸,」他對那個年輕的大夫說。「要是她醒過來,就給她醚。大夫,你最好注意著她的動脈。」

  他似乎在腹部中央偏下的地方輕輕切了一刀,尤金看見刀口碰著的地方湧出了一小股血。裂口好象並不怎麼大。一個護士不斷把流出來的血揩掉。他再切的時候,腹肌下面保護內臟的膜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了。

  「我不願意開得太大,」外科大夫平靜地說——好象在對自己說話似的。「這些內臟很容易變得不好應付。大夫,請你把兩頭提高。對啦。海綿,伍德小姐。現在,只要在這兒再開一點兒就成啦,」——他象一個誠實的木匠或是細木工人那樣又在切著。

  他把刀丟在伍德小姐捧著的一碗水裡。他的手伸進流血的傷口——那傷口一直由護士用海綿在揩著——翻露出一件東西。那是什麼呢?尤金的心怦怦跳著。他現在用第三指伸到裡面去——後來食指和中指都進去了——一面說道,「我找不到腿。再來試試。啊,是的。找到了!」

  「要不要我替你把頭稍為搬動一下,大夫?」在他左邊的那個年輕的大夫這麼說。

  「小心!小心!它彎在尾骶骨附近。不過我現在找到啦。

  要慢,大夫,注意胎盤。」

  一件東西從那個可怕的、切開流血的洞口裡出來了。很奇怪——一隻小腳,一條腿,身體,一個頭。

  「我的天,」尤金對自己說,眼睛裡又滿含著淚水。

  「胎盤,大夫。注意腹膜,伍德小姐。它還活著,沒有問題,德瑟爾小姐,她的脈搏怎樣?」

  「稍許弱一點,大夫。」

  「少給點兒醚。現在都拿出來了!我們把這個放回去。海綿。我們只得過後再縫起來,威勒特斯。我不相信它自己會收口。有些外科大夫認為會的,不過我不敢信任她的恢復能力。無論如何,先縫上三、四針吧。」

  他們象木匠、細木工人、電氣工人那樣工作著。儘管他們顯得非常關心,安琪拉還是象一個人體模型。可是他們卻很緊張,是一種通過緩慢而準確的動作表現出的緊迫。「越是不忙,越來得快,」尤金想起了這句老格言。他瞪眼望著,仿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場夢魘。也許是一幅名畫。象林布蘭的《守夜》。他不認識的那個年輕大夫提著一個紫色玩意兒的腳,把它提到空中。可能是一隻剝了皮的兔子,可是尤金的吃驚的眼睛認出來,那是他的孩子——安琪拉的孩子——這一切可怕的掙扎和痛苦都是為了這孩子。它身上滿是血污,顯得很奇怪,是一個怪物,是一個神話中的人物。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大夫卻正在用手拍它的背,一面好奇地望著它。同時來了一聲微弱的啼哭——還不是啼哭——只是一個很微弱、古怪的聲音。

  「她真小,不過我想她會長大的。」威勒特斯大夫在說這嬰孩。安琪拉的嬰孩。這時護士接過手去。剛才他們在切安琪拉的肉。現在他們在縫安琪拉的傷口。這不是生活。這是一場夢魘。他神魂顛倒,給鬼迷住了。

  「大夫,現在我想可以了。德瑟爾小姐,毛毯。你可以把她搬走啦。」

  他們替安琪拉做了好些事,紮起繃帶,拿開尖嘴罩,使她恢復平臥的姿勢,準備給她揩揩身體,把她移到流動臺上,然後推出去。這時,她還是毫無知覺地呻吟著。

  尤金幾乎受不住那種很響的、難聽的呼吸聲。這聲音從她那兒傳來,太奇怪了——好象她的毫無知覺的心靈在哭泣似的。小孩也在健康地哭著。

  「哦,天啊,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人生!」他想著。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死亡,開刀!失去知覺!疼痛!她能活下去嗎?她會活下去嗎?他現在做父親啦。

  他轉過身,看見護士抱著那個小小的女孩兒,下面墊著一塊白紗或是墊子。她正在給小孩身上擦油。現在,她是一個粉紅色的嬰孩了,跟任何其他嬰孩一樣。

  「很不錯,是嗎?」她安慰地說。她要使尤金恢復常態,因為他顯得那麼精神恍惚。

  尤金瞪眼望著那個小孩。他感到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身上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作怪。這是一種神經性的、發癢而微痛的感覺。他摸摸嬰孩。他瞧瞧她的手,她的臉。她很象安琪拉。是的,真象。是他的孩子。是安琪拉的。她會活下去嗎?他會變好點兒嗎?哦,天啊,現在把這硬塞到他身上來,不過到底是他的孩子。他怎麼能不要呢?可憐的小東西。要是安琪拉死掉——要是安琪拉死掉,他什麼都沒有,只有這孩子,這個通過她長期戲劇性的掙扎而得來的小女孩。要是她死掉,留下來的就是這孩子。她會對他怎樣?指導他?給他力量?改變他?他不知道。不過不知怎麼,不由他做主,她已經開始打動了他的心弦。她是在暴風雨中誕生的。安琪拉,現在就在他旁邊——她會活著看到嬰孩嗎?她還在那兒,沒有知覺、麻木、受了刀割。蘭伯爾特大夫在離開之前,最後又看了她一眼。

  「大夫,您想她能活下去嗎?」他焦急地問這個有名的大夫。後者顯出很嚴肅的樣子。

  「我不敢講。我不敢講。她的體力不太理想。心臟和腎臟恰巧也不很好。不過這是唯一的機會。我們不得不這樣。我很難受。還好我們救了孩子。護士會給她最好的照顧的。」

  他走出去,到現實世界中去,象一個工人下班那樣。我們大家都可以那樣。尤金走到安琪拉旁邊站住。這是多年不信任的結果,他想起來萬分難受。他對自己,對生活,對生活的紛繁奇怪感到慚愧。她個子這麼小、這麼蒼白、這麼虛弱。是的,是他做出來的。由於他的欺騙,他的不可靠,他的遊移不定的性情,她才落到這步田地的。從某一個角度看來,簡直就是暗殺,而直到最後這一小時,他幾乎都沒有軟化。不過生活也教訓了他。現在,現在——哦,真該死!但願她會好起來,他一定盡力朝好的方面做。是的,他會的。這句話從他心裡發出來似乎很可笑,但是他真要盡力。愛情是抵不上它所引起的痛苦的。算了吧。算了吧。他活得下去的。真象亞勒弗烈·拉塞爾·華萊士所指出來的那樣,有階級組織和權柄。的確有個上帝。他在他的寶座上。這些強大、神秘、不變的力量不是沒有用意的。只要她不死,他一定盡力規規矩矩。一定!一定!

  他呆呆地望著她。她樣子這麼虛弱,這麼蒼白,他認為她不會好了。

  「你跟我一塊兒回去嗎,尤金?」瑪特爾已經來了一會兒,現在站在他身邊說。「我們在這兒也沒有什麼事可做。護士說她也許要隔好幾小時才會醒過來。孩子交給他們照顧是沒有問題的。」

  孩子!孩子!他忘了孩子,也忘了瑪特爾。他在想著他一生的漫長、黑暗的悲劇——它的烏煙瘴氣。

  「好,」他疲乏地說。這時已經快天亮了。他走出去,坐上一輛出租汽車,上他姐姐家去,可是他儘管疲倦,卻簡直不能入睡。他象發燒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

  第二天,他一早就起來,急著要去看看安琪拉——還有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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