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天才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他握了手以後,走出房去了。尤金踱到窗前。他的堅實的基礎一下子就給人兇狠地從下面摧毀了,象被大炮轟掉一樣。他失去了這個一年兩萬五千塊的真正優厚的職位。他上哪兒去找一個象這樣的職位呢?還有誰——還有什麼公司能出這麼大的薪俸?除非跟蘇珊結婚,否則他現在怎麼能夠維持河濱大道上的公寓呢?他怎麼能保有他的汽車——他的貼身僕人?科爾法克斯沒有說到停職留薪——他為什麼要這樣呢?他又不欠他什麼。他的待遇過去一直非常好——比任何其他地方可能給他的都高。

  他很後悔自己對藍海的那些幻想——傻裡傻氣地把他的全部現款都一個勁投了進去。戴爾太太會去找溫菲爾德嗎?在那方面她也能損害他嗎?溫菲爾德一向是他的好朋友,很看得起他。不過這個罪狀,這個拐騙少女的罪狀。這一切多麼可惜啊!她的話可能會改變溫菲爾德的態度,不過大概是不至於的。他雖然沒有妻子,也有一些女人。科爾法克斯說得對,他沒有好好地籌劃過。這現在很明顯。他夢想著的燦爛的世界開始象黃昏的天空那樣慢慢地消失了。也許他只是在追蹤著鬼火。真有這樣的可能嗎?真有這種事嗎?

  第二十二章

  這樣重大的打擊想來總會使尤金暫停下來,事實也的確是如此。這使他害怕了。戴爾太太去找科爾法克斯的目的,是想請他利用他的力量使尤金有所約束。既然這樣做了,她實際上還預備更進一步做下去。她在想著一個污蔑尤金的計策,暴露他的真面目,而又不牽扯到蘇珊。她既然給尤金逼迫著,受夠了苦處,所以現在的態度也同樣兇狠。可能的話,她要尤金現在就放棄蘇珊,根本不再去看她,所以她先去找溫菲爾德,然後回到雷諾克斯,希望防止他們繼續通信,至少也防止蘇珊採取什麼行動,或者防止尤金趕到那兒去。

  她訪問溫菲爾德的結果,在道義上和情感上都沒有多大收穫,因為溫菲爾德並不覺得他應該有所舉動。他不是尤金的保護人,也不是公共道德的檢察官。他大模大樣地把整個問題撇到一旁,雖然他知道了心裡不免也很高興,因為這樣他就占了尤金的上風。他也有點兒同情他——哪個男人不同情呢?雖然如此,當他想到改組藍海公司的時候,他對於尤金的利益可能受到的損失倒並不覺得難受。當尤金過了一陣去找他,想把他的股票變賣掉的時候,他想不出一個辦法來給他幫忙。公司的情形實在也不好。還得投入更多的資金。所有公司存著的股票都得很快地脫手,不然就得進行一次改組。在這種情況下,最多只能答應尤金把他的股票貶值換成改組後新發行的股票。於是尤金很清楚地看到,他在那方面的夢想也破滅了。

  當他看到戴爾太太這麼做的時候,他也看出來必須把情勢清清楚楚地告訴蘇珊。整個情況使他驚慌起來。他開始盤算著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一年兩萬五千元的薪俸停止了,藍海方面發財的希望也歸於烏有,由於沒有錢,舊的生活就此結束了;由於沒有錢,誰能在社交界活動呢?他看出來他在社交界和商業界有完全絕跡的危險。要是碰巧人家談論到他和蘇珊的關係,談論到他對安琪拉的無情的態度,比方說,要是讓懷德聽見了,那還了得?懷德會四處傳播的。那樣就會弄得滿城風雨,至少在出版界裡會這樣。那會使市內每一家出版社都不肯雇用他。他不相信科爾法克斯會講。他以為戴爾太太並沒有對溫菲爾德說,不過要是她對他說了,那還會傳到哪兒去呢?懷德會從科爾法克斯那兒聽說嗎?他知道了會守秘密嗎?決不會!他開始朦朧地看出來自己所做的傻事。他過去做的是什麼呢?他覺得自己象一個被強烈的鴉片送入睡鄉的人,現在才慢慢清醒過來,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在紐約,沒有職業,現款不多——也許一共不過五、六千塊錢。他獲得了蘇珊的愛,可是她母親還在跟他作對,他還負擔著安琪拉,沒有離婚。他現在怎樣來安排呢?他怎麼能想著回到她那兒去呢?決不回去!

  他坐下來,寫了下面這封信給蘇珊。他想在這封信裡,使她明白當前的情況,同時如果她樂意的話,給她一個後退的機會,因為他覺得他對她應該這樣做:

  花朵兒:

  今天早上,我跟科爾法克斯先生談了一次話,我擔

  心會發生的事情果然發生了。你母親並沒有象你以為的那樣上波士頓去;她到紐約來找他,我猜想她也去找過我的朋友溫菲爾德。她在那方面並不能怎樣損害我,因為我跟那公司的關係不是決定於一筆薪水或是任何固定收入的,可是她在這兒卻給我造成了無窮的損害。坦白地說,我已經失去了我的職位。如果沒有其他方面的壓力(那跟她毫無關係),我相信也不會這樣,可是她的控訴再加上這兒某一個別人對我的反對,就促成了她獨個兒辦不到的事情。花朵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有次告訴過你,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投進藍海去,我對它抱著那麼大的希望。將來或許還是有希望的,可是除非我立刻找到職業,否則薪俸的停止將使我不得不作出重大的改變。我大概得放棄河濱大道的公寓和我的汽車,在其他方面,也要緊縮一下。那意思說,如果你要來跟我同居,我們就得靠我做藝術家所能賺到的那一點錢過活,除非我決定並且能夠找到旁的出路的話。我到加拿大去接你的時候,腦子裡就有了這種想法,現在既然這事情發生了,你可能有另外的想法。如果我在藍海方面的投資沒有問題,將來有一天,我也許會有一筆自給自足的財產。我不敢說,不過那還離得很遠呢。目前只有這個辦法;我不知道你母親還會怎樣來破壞我的名譽。她好象要蠻幹一下。你聽見她在「消閒地」所講的話。她顯然完全不守信用了。

  花朵兒,我把這一切全向你說明,使你能夠看清楚

  當前的情況。你要是上我這兒來,也許正面臨著我名望減退的時刻。你一定也知道,做聯合雜誌公司發行人的尤金·威特拉和做藝術家的尤金·威特拉是大有差別的。我一直都大膽而不顧利害地愛你。因為你那麼可愛——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完美的人兒了,我把一切全獻在愛的祭壇上。我還要那樣做——哪怕一千次,我也情願。

  在你沒有來以前,我的生活暗淡無光。我以為我在生活,可是內心裡,我知道那是一個佈滿灰塵的空殼——是一個騙局。接著,你來了,哦,我怎樣生活著!白天、黑夜都是綺麗的幻想。我會忘掉白樹林、藍海、布賴爾克立夫、或者在南海灘的那個不可思議的第一天嗎?小姑娘,我們過的一直是多麼安樂、完美的日子。我做了一件極其大膽的事,可是為了我自己,我並不懊悔。我做著一場非常甜蜜的美夢。當你知道了一切,看清楚了當前的情況,象我要你做的那樣停下來想想,你也許會懊惱,想改變主意。如果你覺得這樣,一點兒也不要顧慮,就這樣做吧。你知道早在沒有告訴你母親之前,我就勸你鎮靜地想過。我們所計劃的是一件大膽的、別出心裁的事。我們不能希望人家會跟我們一樣看法。麻煩緊跟著來了,這是我們所料到的,不過那時,我還是覺得那可能辦得到,現在依然覺得可能。如果你要來的話,請告訴我。要是你要我去接你,立刻說出來。我們可以去英國或意大利;我打算再試著繪畫。我對那很有把握。再不然我們可以呆在這兒,看我能不能找到職業。

  不過你得記住,你母親可能還不甘休。她也許會做

  出比過去更狠的事情。你以為你管得住她,可是現在似乎並不是這樣。我也以為我們在加拿大勝利了,可是現在似乎也沒有。要是她企圖限制你動用你父親遺產中你的那部分,她可能會給你添相當麻煩。如果她要把你關閉起來,那也可能辦得到的。我希望能跟你談談。我能在雷諾克斯看到你嗎?你下星期回家嗎?我們要就現在考慮、計劃、行動,不過別顧慮到我,假若你自己猶豫不決的話。記住,現在情形不同了。你的前途就看你的決定。也許我早就該這樣對你說了,可是我沒想到你母親能做出這樣的事。我也沒有想到我的經濟情況對這會有影響。

  花朵兒,這真是我蒙受考驗的日子。我現在不快活,只因為可能會失去你。其他的東西都毫無關係。有了你,一切都是完美的,不管我的情形怎樣。沒有你,那就象夜晚一樣黑暗。現在由你來決定了,你得行動。你怎樣決定,我就怎樣做。別顧慮到我,我已經說過。你很年輕,在社會上很有前途。我年齡究竟比你大一倍。我這樣冷靜地對你說,為的是要你明白,如果你現在來,你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來的。

  哦,有時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當真明白。我不知道

  我是不是在做夢。你太美了。你給了我那樣的靈感。這會是誘惑——是鬼火嗎?我不知道。我感到奇怪。可是我愛你,愛你,愛你。一千個吻,美的火焰,我等著你的回信。

  尤金

  蘇珊在雷諾克斯看了這封信,一生中第一次開始認真地細想,慎重地考慮。她在做的是什麼事呢?尤金做的是什麼?這個結局嚇住了她。她母親比她所想像的要有主意。想不到她會去找科爾法克斯——會那樣撒謊,那樣機變。她以為她母親不可能這樣。也以為尤金不可能失去他的職位。她一向覺得他那麼有魄力,那麼獨立自主。有一次,他們乘汽車出去時,他問她為什麼愛他;她說:「因為你是個天才人物,要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哦,不,」他回答,「沒這回事。其實我隨便什麼都不大會做。你只是把我想得過分了不起了。」

  「哦,不,我沒有,」她回答說。「你能畫,你能寫——」她是根據藍海的一些小冊子,以及為她寫的詩句和那本剪貼(那是他有一次在公寓裡給她看的)上貼著的、他以前在芝加哥報館寫的文章而這麼說的——「你不但能管理那家公司,以前還做過廣告部經理和美術主任。」

  她捧起他的臉來,欽佩地望著他的眼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