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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一天晚上,他們坐在工作室裡。安琪拉臉上完全是一副絕望的樣子,因為她漸漸認識到自己的情況多麼可怕。她看見他那麼垂頭喪氣,就問道:

  「尤金,你過一陣子會淡忘掉嗎?你說蘇珊給劫走了。幹嗎不讓她去呢?尤金,想想你的前途。想想我。我將來怎麼辦呢?要是你盡力的話,你能夠淡忘掉的。我已經跟了你這麼多年,你當然不會把我丟開的。你想想我怎樣盡我的力量。我對你不是一個很好的妻子嗎?我也沒有太惹你討厭,對嗎?哦,我一直覺得我們就像是呆在一場大災難的邊緣上!但願我能做點兒什麼!說點兒什麼!我知道有時我心也狠,脾氣也大,可是現在都過去了。我現在改變了。我決不再那樣了。」

  「辦不到,安琪拉,」他鎮靜地說。「辦不到。我不愛你。我告訴過你了。我不願意跟你一塊兒生活。我不能。我想怎樣獲得我的自由,離婚也好,暗地分居也好;我要走我的路。我現在沒有幸福。我在這兒,永遠就不會有的。我先要得著我的自由,然後再決定要怎樣。」

  安琪拉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她簡直不能相信在公寓裡踱來踱去、不知道怎樣應付丈夫的這個人就是她自己。在這場暴風雨發作之前,瑪麗亞塔已經回到威斯康星去了。瑪特爾在紐約,可是她不願意去告訴她。除了瑪麗亞塔外,她不敢寫信給她自己家裡的任何人,但是她也不願意告訴瑪麗亞塔。瑪麗亞塔呆在這兒的時候,還以為他們倆過得很幸福。安琪拉哭一陣,氣一陣,可是現在氣是越來越小了。她心裡主要的是恐懼、失望和悲傷——就是她跟尤金結婚前那些寂寞的日子裡壓在她心頭的那種恐懼和失望,以及她終究要失去她隨便怎麼還愛著的這個男人所感到的那種悲傷。

  第十九章

  三天之後,他在辦公室裡接到戴爾太太打來的一份電報,電文是:「在我見到你以前,希望你憑著人格,不理睬我女兒也許會發給你的任何信息。」

  尤金莫名其妙,不過猜想她們不管在哪兒,母女之間一定爭吵得很厲害,他大概不久就會得到蘇珊的消息的。這是他獲悉蘇珊在哪兒的第一個跡象,因為電報是從加拿大的三河拍來的。他猜想她們准在那兒附近。實際上,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幫助,因為他不能憑著這個發電地址就去找蘇珊或者寫信給她。他不知道上哪兒去找。他只能等著,明知道蘇珊是在鬥爭,也許跟他的鬥爭一樣激烈,也許還激烈些。他把電報放在口袋裡,走來走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哪一天會有消息來。所有接觸到他的人都注意到,他有什麼事出了毛病。

  科爾法克斯看見他就問道:「你有什麼心事,老弟?你不象平常那麼活潑。」他以為或許是什麼跟藍海公司有關的事情。在他知道尤金也參加了這個投機事業之後,他也聽說到,如果想要按照最初的計劃把它搞成一個真正成功的海濱勝地,那就需要投下比目前更多的資金,並且還要過許多年才可以收回適當的利潤。如果尤金投資很多,那他大概不是蝕了本,就是資金被凍結在裡面,不容易收回來了。那反正活該,誰叫他去搞一些他壓根兒不懂的事情呢。

  「哦,沒有什麼,」尤金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沒有什麼,只是身體有點兒疲乏。就會恢復過來的。」

  「你要是不舒服,最好休息一、兩個月,養養好。」

  「哦,不需要!目前反正還不需要。」

  尤金想到不久也許會用得到這個假期的,那時候,他再申請。

  他們於是各自辦公去了,不過科爾法克斯注意到,尤金的眼睛特別疲倦和下陷,顯然坐立不安。他怕尤金的身體也許會支持不下去。

  這時候,就蘇珊和她母親之間的感情講,她過得相當平靜。經過幾天斷斷續續地討論後(話題現在已經很熟悉),蘇珊開始看出來,母親根本就不打算在說定的日子回紐約去,尤其因為對蘇珊來講,回紐約就等於讓她馬上到威特拉那兒去。戴爾太太起初懇求她多呆一個時期,後來又要蘇珊答應不去紐約,而上雷諾克斯去過一陣子。這兒的天氣那會兒已經很冷,雖然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以及有時候在傍晚時分,還有些短暫的、暖和的夏秋氣候。夜裡多半很冷。戴爾太太也非常歡迎一個折衷辦法,因為在紐約的歡樂之後,她跟蘇珊兩人呆在這兒,的確感到非常寂寞。在約定離開的日子前四天,戴爾太太還是很倔強,有時用狡猾的話來搪塞。蘇珊厭惡起來,作出了一個威脅,因此戴爾太太才心慌意亂地打了一份電報給尤金。後來,蘇珊寫了下面這封信交給加布列爾寄出:

  親愛的尤金——

  要是你愛我,就來接我。我已經告訴過媽媽,如果她不遵守諾言在十五日以前陪我回紐約,我就寫信給你。她現在還是很固執。我住在加拿大三河以北十八英里的「消閒地」凱瑟卡特別墅裡。任何人都能把路指給你。你來時,我會在這兒。不要寫信來,因為我恐怕收不到。我在別墅等你。祝好!

  蘇珊

  尤金以前從沒收到過一個愛人求援的信,在他的一生中,實際上也從沒收到過任何一個女人寫給他的這樣求援的信。

  他在收到電報後三十六小時收到了這封信,於是立刻籌劃起來。時候已經到了。他得行動。也許過去的一切永遠一去不復返了。要是他到加爭大去找蘇珊,他真能得到她嗎?她是怎樣被包圍著?他一想到蘇珊在叫他,並且他要去找她了,就高興得了不得。「要是你愛我,就來接我。」

  他會去嗎?

  瞧著吧!

  他叫司機把車子開來,先打聽好火車出發的時間,然後打電話給貼身僕人,叫他收拾行李,送到中央車站,接著請安琪拉聽電話,可是她已經到上第七街瑪特爾的公寓裡去,決定把她的苦衷告訴尤金的姐姐了。這樣一來,尤金對她的懷孕更無動於衷。雖然他常常想到她的分娩,可是日子還相當遠呢。他告訴科爾法克斯他要請幾天假休息一下,上銀行去把四千多塊存款全部提了出來。然後,他到售票處買了一張單程車票,因為他拿不准看到蘇珊後,他會採取什麼行動。他又試著打電話找安琪拉,打算大膽告訴她他要去找蘇珊,叫她不要操心,他會跟她聯繫的,可是她還是沒有回家,說也奇怪,這時他一直替她感到非常難受,不知道自己如果不回來,她會怎樣。怎樣處理那孩子呢?他覺得他一定得去。他知道安琪拉又傷心又害怕。可是他不能不理睬這個呼籲。他無法抵禦任何有關這場戀愛的事情。他就象一個給鬼附在身上的人或是一個夢遊人那樣。他知道他的事業受到威脅,但是他不在乎。他非得到蘇珊不可。只要他能得到她——十全十美的她——全世界都可以拋棄掉!

  火車在五點半離站向北駛去,他靜坐著揣測到那兒的時候,他應該怎樣。如果三河不是一個小地方,他大概可以租到一輛汽車。他可以在靠近別墅的地方就下車,然後再看能不能不給人看見就走近前去,遞個信給蘇珊。要是她在那兒,她無疑會時刻留神的。一有什麼信號,她就會朝他跑來。他們就趕快上車。後面也許馬上就有人追,可是他會想辦法使追蹤的人不知道他是往哪一個車站去。他研究了一下地圖,知道魁北克是最近的大城市;他也可以回到蒙特利爾和紐約或是布法羅,要是他要往西去的話——得看火車怎樣走。

  說也奇怪,在這神情形下,一個人的腦子會怎樣想入非非啊!在尤金到達三河以前,他除了想得到蘇珊外,並沒有想出一個行動計劃或是未來的行動方針來。他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回紐約去。要是蘇珊願意的話,要是這辦法最好,而他們也辦得到的話,他們就從蒙特利爾到英國或者法國去。如果有必要,他們可以到波特蘭去乘船。戴爾太太看見他得到了蘇珊,並且是出於她的自願,也許會一聲不吭就讓步了;如果這樣,他就可以回紐約去繼續幹他目前幹的工作。假如他照著這個大膽的步驟做了,整個問題也許很快就解決了。這或許倒是砍斷哥爾迪烏結的寶劍①。火車上有一個長著濃濃的黑鬍子的人。他一向認為這是好運氣。在三河下車時,他發現了一個馬蹄鐵,這也是一個好兆頭。他壓根兒就沒有停下來想想,要是他失去他的職業,不得不靠他身邊帶著的錢過活的話,那他該怎麼辦。他根本就沒有好好想想。他只是在夢想,以為自己會得到蘇珊,同時又支取著他的薪俸,一切都會跟以前沒有多大分別。這是夢裡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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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代神話:弗利吉亞王哥爾迪烏結有一結,揚言倘有人解開此結,就做小亞細亞王。人都不能,獨亞歷山大大帝拔劍將結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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