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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第三十章

  有不少日子,他們竭力靠著每星期九塊錢的收入生活。安琪拉堅決而幾乎絕望地掙扎著,把他掙的錢除去生活費用外,還存起一點兒來。只是在這樣過了相當一段時期之後,尤金才覺悟過來,認真地去尋找一個較好的事情。在這時期裡,他始終仔細地注意著安琪拉,看見她即使在這種困苦的逆境裡,依然十分井井有條地操持家務,煮飯、洗滌、上市場。她改做舊衣服,變換式樣,使它們可以多穿些時間而仍舊很時髦。她自己做帽子。總之,一切她可以做的事,她都做了來使銀行裡的存款保持下去,等待尤金有一天完全復原。她雖然不願意花錢替自己買衣服,卻很樂意要尤金花錢為他自己購買。她希望他多少會回心轉意。她待他多麼好,這種感覺或許有一天會打動他。不過她卻並不認為情形能和早先完全一樣了。

  她決忘不掉的,而他也不能夠。

  尤金和卡蘿塔的戀愛,由於種種力量的妨礙,這會兒也漸漸結束了。它經受不住隨著事情的暴露而來的狂風暴雨。拿一件事來說,卡蘿塔的母親儘管沒有告訴她丈夫,卻使他覺得不應當離開,這使卡蘿塔很難有所行動。再說,她還經常責駡女兒生性太放浪,就和安琪拉責駡尤金一樣,同時還經常逼得她時刻留神。卡蘿塔受著強大的兩面圍困,不敢冒險另外租一所公寓,而尤金又不肯接受她的錢來償付昂貴的室內娛樂。她要看見他,可是她又不斷希望他可以回到再有一個工作室的那種情況中去,那末她就可以看著他成為他的領域裡的一位名人啦。那就會變得非常好。

  漸漸地,他們那一度熾熱的約會開始冷落下去。尤金儘管傷感,卻並不十分難受。按實在說,他的浪漫癖性新近使他身體疲勞,對他顯得很不合適。他認為自己多少看得出來,這正在把他帶向哪兒。顯而易見,這裡面可沒有金錢。世界大事是託付給那些高興從管理中取得生活樂趣的人們手裡,這似乎也是很明白的。遊手好閒的人一般是什麼都沒有份的,連同胞們的尊敬都沒有份。放蕩的人弄得百孔千瘡,給自己的可笑的、心理病態的癖好弄得非常丟臉。耽溺在這種放縱關係裡的男女,一般講來,都是病態的傷感主義者,而且總遭到堅強有力的社會排斥或是忽視。你得強韌、熱切、堅定、有節制,如果你想富裕的話,然後還得用同樣的品質來保持住它。你不能鬆懈。否則你就變得象他這會兒這樣,一個沮喪的傷感主義者——身心都不健全。

  這樣,從戀愛的緊張興奮、貧窮、身體衰弱和辱駡中,他漸漸看明白了(或是自以為看明白了)這一事實——那就是,如果他當真希望成功,他的行為就必須正派。他願意這樣嗎?他不敢這麼說。但是他不得不這樣——這是挺糟糕的一個方面——可是既然他明擺著得這樣,他就要盡可能地做好。這是嚴峻的,不過卻是必要的。

  這時候,尤金還保持著他早年所特有的那種藝術氣息極濃的風度,可是他已經開始懷疑,是否就因為這個緣故,他變得有點兒古怪,跟時代的精神有點兒脫節。過去和近來他遇見的某些藝術家——極成功的藝術家,容貌上全都是生意氣很重的。他斷定這是因為他們著重生活的冷酷事實,而不著重跟他們工作有關的浪漫情調。這使他獲得了深刻的印象,他決定也仿效一下,放棄了飄垂的領帶和他梳頭發的那種相當隨便的神氣,從此以後裝著嚴肅、質樸。他仍舊戴著一頂軟帽,因為他認為那很適合他,不過在其他方面,他平淡多了。跟第根一塊兒工作,使他深深明白了艱苦、認真的勞動到底是什麼意思。第根不過是一個工人。他並沒有風趣。他一點兒也不懂得風趣。鍬、鏟子、灰泥板和混凝土結構——這就是他的生活,他從沒有抱怨過。尤金記得有一次他得在清晨四點鐘起身,以便乘火車在七點鐘到達工作地,尤金可憐他。不過黑暗和寒冷對他並沒有什麼分別。

  「當然,我得上那兒去,」他咧開嘴,帶著愛爾蘭人滑稽的微笑回答。「他們給我工錢,不是讓我躺在床上的。如果你每天這麼早起身,一年就可以把你變成個漢子!」

  「哦,不會的,」尤金玩笑地說。

  「哦,會的,」第根說,「會的。你就需要這樣。我打你的外表上就看出來啦。」

  尤金厭惡自己這種外表,可是一下卻改變不過來。第根弄成習慣,專喜歡在工作和節制方面給人深刻有益的教訓,雖然他原意並不是這樣。這兩件事就完全代表了他——就這兩件,沒有別的。

  一天,尤金跑到印刷所廣場去,瞧瞧自己能不能下定決心向一家報館的美術部去申請。就在那時,他恰巧碰見了哈得遜·都拉。尤金許久都沒有見到他了。都拉看見他很高興。

  「唷,嘿,威特拉!」他嚷著,看見他瘦弱蒼白得這麼厲害,大為吃驚。「這些年你在哪兒?我瞧見你真高興。你在做點兒什麼?我們一塊兒到漢氏去,你把一切全告訴我。」

  「我病啦,都拉,」尤金坦白地說。「我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毛病,所以在鐵路上工作,改變一下環境。我請教了所有的專科大夫,可是他們都治不好。因此我決定按日工作,瞧瞧這會不會有益處。我自己覺得很不舒服;我病了快四年啦。不過這會兒我認為已經好些了。我打算哪天停止在鐵路上工作,再試著去繪畫。我想我現在又能畫畫了。」

  「這不奇怪嗎,」都拉一邊回想著,一邊回答,「前天我正想到你,不知道你上哪兒去啦。你知道我已經不幹那個美術主任的行當啦。《真理》失敗了,我轉到石印業裡去。我在邦德街經營一爿廠,裡面我有點兒小股份。你哪天來看看我。」

  「我一準來,」尤金說。

  「再說你的神經衰弱,」在他們慢步走進他們去吃飯的那爿飯館時,都拉說。「我有個姐夫也受到這樣的打擊。他還在四處找大夫治。我把你的情形告訴他。你樣子倒不錯。」

  「我這會兒好多啦,」尤金說。「我的確好多了,不過我也有過一陣子很不好的時期。我要回到這玩意兒上來了,這我可以確定。等我再畫畫的時候,我就可以更知道怎樣來當心自己了。我在最初的那批畫上工作得過度啦。」

  「我得說那是我在國內看到的那類畫當中最好的作品,」都拉說。「我去看過你的兩次展覽會,你總記得。那些畫真是好極啦。它們全怎麼啦?」

  「哦,有幾幅賣掉啦,餘下的都存在那兒,」尤金回答。

  「奇怪,」都拉說。「我以為所有那些玩意兒全會賣掉的。筆法那麼新奇,那麼有力。你得振作起來,繼續幹下去。你在那方面會大有前途的。」

  「哦,我不知道,」尤金悲觀地說。「享有個大名聲可挺不錯,但是你知道,你不能指著那個生活。油畫在這兒銷路並不好。我的畫大部分都留下來了。就經濟上講,一個小雜貨商要比從古以來的隨便哪個了不起的藝術家都強多啦。」

  「並沒有那麼糟,」都拉含笑地說。「藝術家有一種商人決不能有的東西——你得記住這個。他的觀點是有點兒價值的。精神上,他生活在一種完全不同的境界裡。經濟上,你可以混得夠好的——你可以生活,你還要求什麼呢?你到處都受到歡迎。你有著商人所不能得到的東西——顯耀,而且你又給世界上一種優良的標準——至少你可以這樣。如果我有你的才氣,我就決不會坐在那兒,羡慕什麼屠夫或是烘麵包的了。嘿,所有的藝術家這會兒都知道你了——隨便怎麼說,有名氣的都知道。只等你再多畫點兒,再多博得點兒名聲。你有許多可幹的事。」

  「比方說,什麼呢?」尤金問。

  「唔,天花板,壁畫。前天,我還對人說,波士頓圖書館不把他們的一些油畫交給你畫,是個多麼大的錯誤。你可以把那些畫成了不起的玩意兒的。」

  「你可真相信我,」尤金回答,熱誠地興奮起來。經過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子以後,聽到這個就象灼熾的火焰一般。那末這世界上還記得他。他真有點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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