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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第十六章

  尤金在經濟上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於是被迫考慮將來用什麼方法來維持生活。煩愁和一種憂鬱的絕望,使他的身子變得相當瘦削。他眼睛裡有一種不安的、憂慮的神色。他常走來走去,沉思著大自然的奧秘,不知道自己怎樣才會擺脫掉這種情形,自己會變成個什麼樣子,另一張畫,如果賣得掉的話,需要多少時間,在什麼時候?安琪拉原先認為他的病只是一種暫時的小毛病,這會兒也開始覺得他或許是要病上一個時期。他身體上並沒有毛病:他可以很強健地散步、吃飯、談話,可是他不能工作,他一直在憂慮、憂慮、憂慮。

  安琪拉跟尤金一樣也很明白,他們的經濟很拮据,至少也是快要那樣了,雖然他壓根兒沒有提過。在紐約赫赫地開了個頭以後,他這會兒不好意思承認自己也許要失敗了。多麼糊塗——有著他這樣的才能!他當然會渡過這個難關的,而且用不著多久。

  安琪拉所受的勤儉的教育和她生來節省的天性,這會兒對她大有幫助,因為她會精打細算地上市場買東西,買得儘量便宜,使一切廢料零錢都有價值。她知道怎樣做自己的衣服,這在尤金第一次上黑森林去的時候,就知道了。她還會設計帽子。當初尤金在紐約開始掙錢的時候,她雖然曾經想到可以任意地穿裁縫做的衣服,享受一個極好的女裝裁縫的技巧,可是她卻從來沒有那麼做。她儉樸道地,決定稍許等一會兒,接著尤金的身體壞啦,她就不再有那樣的機會了。為了怕這場風暴可能為時很長,她已經開始補綴、洗濯、熨燙、改做隨便什麼似乎需要那樣辦的東西。就連尤金提議讓她去買一件新衣服的時候,她都不買。她對他們前途的考慮——

  他謀生或許會碰上的困難——使她躊躇了。

  尤金注意到這一點,雖然他並沒說什麼。他並不是不知道她所感到的恐懼,她所表現出的耐性,以及她為他在自己的幻想與希望方面所作的犧牲。他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他心裡很明白,在他的生活以外,她就沒有生活——沒有私欲。她是他的影子、他的另一個自我、他的僕從、隨便什麼他要她扮演的人。他給她起了一個玩笑的愛稱,「小辮子」,因為少年時期在西部,他們老管給別人跑腿的人叫做「辮子」。在玩「一隻老貓」的遊戲時,如果有誰要另一個人去追那只被打中的球,他總說:「你給我做一下辮子,小傢伙,好嗎?」安琪拉就是他的「小辮子」。

  在這時期裡——差不多有兩年光景——他們一塊兒四處漂泊,沒再發生什麼吃醋吵鬧的事,因為她一直跟著他,幾乎是他的唯一伴侶,況且他們在任何地方呆得都不夠長,又沒有能充分地自由交際,所以他無法拈惹起那種可能有不幸後果的親密關係。有些姑娘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在青春和體態的完美方面特出的姑娘老是這樣,但是他沒有機會,或是很少有機會在交際中遇見她們。他和安琪拉並不是跟他們認識的人住在一塊兒,在他們所去的當地的交際場所中,也沒有誰來給他們介紹一下。尤金只能不時看看那些他碰巧瞥見的姑娘們,心裡希望自己可以對她們多知道點兒。被一個習俗上所贊同的婚姻束縛住,這可真難受——裝著對美色只是從社會學方面感覺興趣。不過在安琪拉麵前,他不得不這麼做(還得在所有世俗的人面前這麼做),因為她竭力反對他對任何一個女人表現出極其微小的興趣來。他的一切批評都不得不是一般的、謹慎的。在他微微表示出一點兒愛慕的意思時,安琪拉立刻就批評他的眼光,並且指給他看,他所羡慕的人在哪一點上是被他看差了的。如果他特別感覺興趣,她就竭力要把他當下的理想毀得粉碎。她毫不寬容。他瞧得很明白,她的批評是以什麼為根據的。這使他很好笑,但是他並沒有說什麼。他甚至佩服她保住自己心愛的人兒的這種份外的努力,雖然她所贏得的每一次勝利,似乎只加強了對他的束縛。

  就在這時候,他禁不住很感激地看出來,她關心他物質上的福利是多麼熱切、多麼有耐心、多麼真摯。在她看來,他顯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了,一個偉大的畫家、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情人,一個各方面都偉大的人。他毫無收入這件事,這時對她並沒有多大關係。有一天,他准會有的。現在在名譽上,她不是已經得到一切了嗎?嘿,成為尤金·威特拉太太,又在紐約和巴黎看見他是個什麼神氣之後,她還再要求什麼呢?這會兒要她拚命儉省,要她做自己的衣帽,節約,熨衣服,修改、補綴衣服,這對她不是沒有多大關係嗎?等他年紀稍許大點兒後,他就會擺脫掉對別的女人那種糊塗情感,那末他就好啦。不管怎樣,他現在似乎很愛她;這就不錯了。因為他孤獨、膽怯、拿不准自己、拿不准前途,所以他很歡喜她那方面的這種毫不吝惜的照顧,這就蒙蔽住了她。有誰會給他這些呢,他想著;有誰在這樣的時候會這樣忠實呢?他幾乎開始相信自己可以再愛她,對她忠實了,如果他可以避開其他那些迷人的人兒的話。但願他能夠撲滅掉對別的女人,對她們的讚賞,對她們美色的那種熱切的欲念!

  可是他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不舒服和孤獨,而不是因為什麼別的緣故。如果他那會兒在那兒就恢復了健康,如果幸運降臨到他身上,象他那樣急切夢想著的那樣,那他就會和以前一樣了。他跟自然本身一樣微妙,跟變色龍①一樣變幻不定。但是兩件事是有意義而真實的——他對它們象指針對磁極那樣忠實不變——他對生活之美的愛好,聯貫到用色澤來表達它的願望,以及他對於用女人臉,或者不如說是十八歲大姑娘的臉的形式所表達出的那種美的愛好。女人在十八歲時的生活多麼爛漫啊!——在他看來,日光下沒有什麼別的跟那一樣的東西。它就象春天樹木的萌芽;清晨盛開的花朵;玫瑰和露水的清香,澄澈的水和晶瑩的寶石的色澤。對這個,他不能不忠實。他無法逃避開。它象個令人欣快的幻象一樣,經常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在絲泰拉、璐碧、安琪拉、克李斯蒂娜和佛黎妲身上,它曾經在不同的時候,部分地或完全地隱隱約約顯現出來,她們的魅力來了又去了這件事,並沒有多大道理。它總是明白而逗人的。他逃脫不了它——這思想;他無法否認它。一天天、一小時一小時,他都被這思想縈繞著;當他對自己說他是一個傻子,這種思想會象鬼火似的把他誘向毀滅,而且結果他在那裡面並得不出什麼好處來的時候,它仍然消失不了。青春的美;十八歲的美!在他看來,沒有它,生活就是一場笑話,一場卑鄙的爭奪,一件牛馬幹的活兒,只有些愚蠢的物質上的瑣碎東西,象家具、房屋、車輛和商店,全牽涉在一場為什麼的鬥爭裡?給更多的卑鄙的人造成一個住所嗎?絕對不是!給美造成一個住所嗎?當然!什麼美?老年的美嗎?——多麼糊塗!中年的美嗎?胡說八道!壯年的美嗎?不!青春的美嗎?是呀。十八歲的美。一點兒不差。這就是標準,世界歷史證明了它。藝術、文學、傳奇、歷史、詩歌——如果它們不靠這個和這個的誘惑力,以及由於這個而發生的戰爭與罪惡,它們依靠什麼呢?他只贊成美。世界歷史證明他是對的。誰能否認這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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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變色龍,一種蜥蜴,體色能夠隨時變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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