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美國悲劇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然而就在這時,五月初,羅伯達因為感到自己有孕的各種徵兆和症狀,言詞堅決地向克萊德說明,儘管自己大膽克服,過了六月一日以後,恐怕再也沒法去廠裡上班了,因為那時廠裡女工們很可能有所發覺,使她怎麼也受不了。而偏巧在這個時候,桑德拉卻告訴他,說遲至六月四日或五日,她、她母親、斯圖爾特和一些僕人,得去第十二號湖畔他們家的別墅新築,看看要在避暑季節開始前完工的一些設施進行得怎麼樣了。打這以後,最晚不會超過十八日,克蘭斯頓家、哈裡特家等等,也都會紛紛到達,貝拉和麥拉非常可能也去。屆時,克蘭斯頓家會邀請他去度週末的,反正這事她會通過伯蒂娜來安排。以後,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哈裡特家、範特家,以及住在那兒的其他人家,當然,也會邀請他去度週末。還有格林伍德湖畔格裡菲思家,由於貝拉的關係,他也可以隨便到那兒去。七月間,他有兩周休假,那時,他不妨住到松樹岬的夜總會去。要不然,她只要提一提,也許克蘭斯頓家、哈裡特家都會邀請他去的。反正,克萊德估計,自己用不著花多少錢(這一點錢,只要平時他手緊一些就得了),他便可以盡情領略一下自己常在報上見到的湖畔別墅生活,更不必說他還可以在這一家或那一家的別墅裡見到桑德拉了。何況,這些別墅的東道主對他的光臨,並不是象桑德拉的父母那樣極不友好。

  這時,桑德拉還頭一次跟他說,她的父母由於他繼續向她大獻殷勤表示不滿,已經開始談到將去歐洲作一次長時間的旅行。這就使她、她母親和斯圖爾特有可能在國外至少待上兩年。但看見克萊德聽到這個消息臉色立刻陰沉情緒立刻低落下來,桑德拉自己也很難過,趕緊找補著說,千萬別傷心,千萬別傷心呀,她相信最後一定會有好辦法的。因為,從現在起到那一天為止的這段時間裡,除非有一件什麼事——如果說不是她目前對克萊德那種熾烈的熱情,那就是她自己出奇制勝的突然進攻——把她母親對他的態度轉變過來——不然的話,在適當的時候她很可能被迫採取措施挫敗她母親。至於哪些措施呢,這時她還不肯說出來,儘管克萊德因為頭腦發昏,暗中猜想一定是同他一起私奔和秘密結婚,這麼一來,不管她父母對他有什麼看法,那時再要否認也否認不了。事實上,類似這樣的想法,也的確在桑德拉心裡朦朦朧朧地開始形成,只是一直被她壓抑著罷了。接著,她對克萊德開門見山說,問題是她母親顯然很想勸導她,嫁給從前年以來一直向她大獻殷勤的一個年輕人,真可以說是地地道道門當戶對的一門婚事。她還樂哈哈地說,現在她既然那麼愛克萊德,要她答應這門親事,那可不容易。「現在我難就難在只是歲數還沒到,」她一時來了勁兒,就說起大白話來了。「當然羅,他們就拿這來掐住我。可是一到十月份,我歲數就到了。打這以後——我要你明白——他們就是想治我也都治不了。我樂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反正我自個兒作主。要是萊柯格斯這兒不行——那好吧,反正有的是辦法。」

  這個主意,對克萊德來說,就象裹上一層糖衣、足以讓人精神錯亂的毒藥,一下子使他頭腦發昏了。現在,只要——只要——沒有羅伯達的問題就好了!這個駭人的怎麼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呀。要是沒有這個難題,要是桑德拉的父母不反對(桑德拉認為她自己有辦法克服),等著他的豈不是天堂嗎?桑德拉、第十二號湖、上流社會、財富、她的愛情和她迷人的美。他一想到這些,簡直如醉似狂了。只要他跟她一結婚,桑德拉的家裡人簡直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得了吧,只好表示默認,把他們接回來,住進金碧輝煌的萊柯格斯巨邸。要不然還得想法贍養他們呢——毫無疑問,克萊德最後一定會到芬奇利電氣吸塵器公司供職。那時,他豈不是跟吉爾伯特·格裡菲思,以及當初所有萊柯格斯瞧不起他的人(如果說不是蓋過他們)平起平坐了嗎——他將跟斯圖爾特一起,成為芬奇利全部財產的繼承人。而且還有桑德拉,在這突如其來的猶如《一千零一夜》裡阿拉丁所遇到的光輝奇跡之中,是一顆佔據中心位置或者說是至高無上的寶石。

  他沒有想過如何度過從現在起到十月的這段時間,也沒有認真思考過羅伯達提出現在要跟他結婚的要求。他心裡想,還是可以拖一拖。但是,與此同時,他痛苦不安地意識到:他一生中還從沒有象現在這樣危險地瀕於災難的邊緣。不管是社會輿論,還是她母親的意見都認為——也許他有責任至少應該把羅伯達搭救出來。可是愛思達呢,有誰搭救過她呢?她的情人?他一點兒不受良心譴責,就把她拋棄了,可她也並沒有因此死去。現在羅伯達的遭際並不見得比他的姐姐更壞,幹嗎她非要把他的一生毀了?幹嗎她非要逼他去做從社會、審美、情欲或感情上說簡直與自殺毫無二致的這樣的事?要是她這次寬放了他,將來他就可以——當然是在桑德拉的金錢幫助下——給她做更多的事。不,他不可能、也決不會容許她這麼對付他的。要不然,他的一生就給毀了!

  第四十章

  這時偶然發生兩件事,使克萊德和羅伯達之間意見分歧不可調和了。有一天晚上,羅伯達偶然瞥見克萊德在郵局前面中央大道邊沿停下來,跟正坐在一輛很大很闊氣的轎車裡等父親從對面斯塔克大廈裡出來的阿拉貝拉·斯塔克說了幾句話。斯塔克小姐穿著一套合乎時令節序、合乎她那上流社會口味、合乎她自己矯揉造作的脾性的時髦衣服,撤嬌地坐在駕駛座旁邊,不僅是給克萊德看,而且也是給眾人看。這時,羅伯達一是因為克萊德一再延宕,二是堅決要求他設法幫助自己,幾乎快要發瘋了。在她心目中,斯塔克簡直就是安適、奢華、飄逸、灑脫所有這一切的化身;而正是這些使克萊德入了迷,因而一再延宕,並對她可怕的遭際完全無動於衷。事實上,根據目前狀況,她是有權向他提出這種要求的,不過,萬一他答應了她的要求,把這一切通通放棄了,那末,倘若與前者相比,她即使傾其所有,能給他報償的,又是些什麼呢?什麼也都沒有——想到這裡,真讓人洩氣!

  不過,這時她把自己被人歧視的可憐的遭際,跟斯塔克小姐的境遇進行比較後,心裡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充滿痛恨和敵視。這太不合理,太不公平了,自從他們討論這件事後,一連好幾個星期,不論是在廠裡或是別處,克萊德壓根兒沒跟她說過一句話,更不用說到她住處看她了(因為他害怕她又會提起那個他怎麼也回答不了的老問題)。這就讓她感到,他不僅冷淡她:而且真的還非常恨她。

  她看了這個平平常常但又是極有代表性的場面後走回家去時,心裡充滿了與其說是憤怒,還不如說是悲哀和痛苦。要知道愛情呀、安慰呀,早已煙消雲散,以後恐怕也不會再來……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再來。啊,多可怕……多可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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