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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第五十章

  當時在紐約城裡有不少救濟事業,性質上和那個上尉搞的差不多,赫斯渥就以同樣不幸的方式托庇於這些機關。其中有一個是在十五街的天主教慈惠會的傳道所——一排紅磚砌的家庭住宅,門前掛著一隻普通的木制捐款箱,箱上寫明每天中午對來求助的人免費供應午餐的佈告。這簡單的佈告寫得極不顯眼,實際上卻是一種非常廣泛的施捨行為。紐約的慈善團體和救濟機關是這麼大,這麼多,境況比較舒適的人對這類事情是不大注意的。但是對一個有心於這回事的人,細細考察之下就顯得非常重要。要不是特別關心這種事情,一個人可以在中午前後,在六馬路和十五街的轉角上站上幾天,也不會注意到在這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熙來攘往的龐大的人群裡每隔幾秒鐘就會出現一個風塵僕僕、腳步沉重的傢伙,形容憔悴,衣衫襤褸。可是這事實是千真萬確的,而且天氣越冷,這種情況就越顯得觸目。傳道所因為地方狹窄,沒有專用的廚房,不得不安排分批吃飯,每次只能容許二十五至三十個人就餐,所以不得不在外面排隊,而且要按順序進去。這就使每天都有這麼一幕奇景,可是幾年來一再是這般模樣,人們也就司空見慣,如今已不以為奇了。這些人在嚴寒的天氣裡耐性地等待著,像牛馬一般,往往要等上幾個鐘點才能進去。沒有人問他們,也沒有人招待他們。他們吃了飯就走,有些人每天按時到這裡來,整個冬天都如此。

  在發放飯食的時間裡,有個身材魁梧、面色慈祥的婦女,老是守在門口,計算著按規定放進去的人數。這些人依次嚴肅地走上前去。他們並不爭先,也不表示焦急。幾乎像是一隊啞巴。在天寒地凍的日子裡,這裡也有這麼一隊人。在刺骨的冷風裡,他們大拍其手,跺著雙腳。他們的手指和臉上的五官好像都受了嚴重的凍害。在光天化日之下仔細地看一下這些人,可以發現他們幾乎是屬￿一個類型的。他們是這樣的一種人,在天氣還可以的日子裡坐在公園長椅上,在夏天的夜晚就睡在那裡。他們常到波威裡街以及東區那些街道上的貧民窟裡去,在那裡襤褸的衣衫和枯槁的形容是不足為奇的。在天氣陰暗、寒冷的時候,他們老是坐在寄宿處的起居室裡,在東區南部許多街道上,他們蜂擁在六點鐘才開門的小客棧門口。粗劣的食物,吃得沒有定時,而且狼吞虎嚥,嚴重地損害了他們的骨骼和肌肉。他們全都面色蒼白、皮膚鬆弛、眼眶凹陷、胸膛平坦、兩眼閃爍著光芒,相形之下,嘴唇卻紅得像發燒一般。他們不大梳頭發,耳朵毫無血色,皮鞋都已破舊,前穿後塌。

  他們是漂泊無依的一類人,每一次湧起人潮就送上一個,活像海浪把浮木沖上風暴襲擊的海灘一般。

  在紐約另一處,有一位經營伙食業的人弗萊施曼,差不多二十五年來,對凡是在午夜到百老匯路和九街轉角上他那家飯店後門口要求救濟的人,都佈施一隻麵包。二十年來,每天夜裡總有約莫三百人排成一隊,在指定的時間裡走過門口,從放在門外的大箱子裡拿取麵包,然後又消失在夜色之中。

  從開始直到現在,這些人的性質和數目始終不大有什麼變化。看慣了年年排在這裡的小隊伍的人,對其中的兩三個人看熟了。其中有兩個人十五年來差不多沒有錯過一次。有四十個左右是經常的老客人。隊伍中的其餘的人則是陌生人。在經濟恐慌和特殊困難的時期,也難得超過三百人。在經濟繁榮的時期,那時不大聽到有失業的事,也不會減少多少。不論是冬是夏,是暴風雨還是無風的日子,不論時勢好壞,弗萊施曼的麵包箱前總是有這幫悲慘的人在午夜聚在一起。

  這時正是嚴冬,在這兩個救濟機關,赫斯渥都成為常客。有一天特別寒冷,沿街求乞太難受了,他就等到中午去找給窮人的這種佈施。這天上午十一點鐘,已經有幾個像他那樣的人蹣跚地從六馬路踱過去,他們單薄的衣衫被風吹得劈啪作響。他們來得很早,想先進去,就靠在第九團軍械庫圍牆外的鐵欄杆上,這家軍械庫的正門是朝著十五街那一段的。因為還得等待一個鐘點,他們起初在距離遠些的地方徘徊,但是別人也來了,他們就走近一些,以保持他們先到的優先權。赫斯渥從西面七馬路走過來加入這個隊伍,站在門邊,比別人都更接近門口。那些先來的,但是等在遠處的人,現在都走了攏來,並不開口說話,卻用一種堅決的態度來表明他們來得比他早。發現了別人對他的行動表示反對,他悶悶不樂地望瞭望隊伍,於是就走出來,排在隊伍的末尾。秩序恢復以後,獸性的反感也就鬆弛了下來。

  「中午該快到了吧,」一個人放膽開口說。

  「是啊,」另一個說。「我差不多等了一個鐘點啦。」

  「嘿,天氣真冷。」

  他們焦急地窺望著大門,他們全都要從那裡進去的。一個食品鋪的店夥車了幾籃食物來。這就使大家談起食品商和一般食物的價格來。

  「我看到肉漲價了,」一個人說。

  「倘使發生戰爭,對這個國家會好得多。」

  隊伍在迅速擴大。已經有了五十多人,排在頭上的人們由他們的行動明白表示慶倖可以比排在末尾的人少等些時間。大家常常伸出頭來,望望後面的隊伍。

  「問題倒不在你排得怎麼前,只要在頭上的二十五個人之內就行,」在頭上二十五個人中的一個說。「大家都是一起進去的。」

  「哼!」赫斯渥忍不住叫了一聲,他是被他們硬擠出來的。

  「這個單一稅①才是好辦法,」另一個說。「不這麼辦是建立不起秩序來的。」

  大部分時間都沒有人作聲,形容憔悴的人們挪動著雙腳,眺望著,拍打著他們的手臂。

  大門終於打開了,那個慈祥的女修士探出頭來。她只用眼色來示意。隊伍就緩緩地朝前移動,一個又一個地走進去,直到數到了第三十個。於是,她伸出粗壯的手臂攔住了後面的人,隊伍就停了步,這時階沿上站著六個人。

  前任經理就是其中之一。他們這麼等著,有的在談話,有的在情不自禁地歎苦,有的也像赫斯渥一般在沉思。最後他被放進去了,吃了飯就走,因為等吃這頓飯費了不少心,幾乎使他冒起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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