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今天下午,我遇見了萬斯太太,」過了一會兒,她說。

  「真的嗎?」他回答。

  「他們已經回到紐約了,」嘉莉說下去。「她打扮得真漂亮。」

  「哦,只要她丈夫拿得出錢,她就負擔得起,」赫斯渥回答。「他幹的是好差使。」

  赫斯渥眼睛盯著報紙。他看不見嘉莉投向他的無限疲憊和不滿的眼色。

  「她說,她想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看我們。」

  「她想到這點是不是太晚了一些?」赫斯渥帶著譏諷的語調說。

  他不喜歡這女人花錢的手面。

  「哦,我說不準,」嘉莉說,被這個男人的態度惹怒了。「也許我並沒有要她來。」

  「她太會享福了,」赫斯渥意味深長地說。「除非有許多錢,否則誰都跟不上她的。」

  「萬斯先生看來並不覺得有多大困難。」

  「他現在可能還行,」赫斯渥固執地回答,很懂得她的意思,「但是來日方長。還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他可能也會像別人一般垮下來的。」

  這個人的態度真有些無賴氣息。他的眼睛仿佛斜睨著幸運的人們,巴望他們失敗。他自己的景況仿佛是另一回事——不在話下。

  這是他往日的過分自信和獨立自主的殘餘。坐在自己家裡,從報紙上看別人的作為,有時候會產生這種不願受約束和不肯認輸的情緒。忘記了在街上奔走的疲勞、尋求職業的狼狽相,有時候他會豎起耳朵,好像在說:「我能幹些事情的。我還沒有完蛋。倘使我去鑽營一下,我會找到許多事情幹的。」

  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他會偶爾打扮得衣冠楚楚,修了面,然後戴上手套,興沖沖地跑出門去。可並沒有任何明確的目標。這活像是晴雨錶上的變化。他只覺得這時正適宜於出門,去幹些什麼事情。

  在這樣的時候他的錢也得花掉一些。他知道市區有幾家打撲克的去處。

  他在市區酒店裡和市政廳那一帶有幾個相識。去看看他們,友好地隨便談談,調劑一下生活。

  「喂,惠勒,你好呀?」

  「哦,還過得去。」

  「你看上去很好。你怎麼啦?」

  「哦,說不上什麼。」

  這些小事情使他覺得這世界還差強人意,雖然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處。

  他曾經打得一手好撲克。有幾次應酬中,他淨贏了一百多塊錢,在當時這筆錢只不過給打牌添點興趣而已——不是頭等大事。現在,在這樣的好天氣裡,他倒有點想來試一手。

  「我可能贏它兩百塊錢。我對此道還不生疏。」

  應該說句公道話,他是心裡有了好幾次這種想法才付諸行動的。

  他第一次闖進去的打撲克的去處在西街一個渡口附近的一家酒店的樓上。他以前曾到那裡去過。這時有幾組人正在打撲克。他看了一會兒,發現按發牌前下的賭注計算,總額為數極大。

  「給我一副牌,」在新的一局開場的時候,他說。他拖過一隻椅子,仔細看著牌。那些玩牌的人默默地打量著他,表面上並不明顯,但卻是這麼全神貫注。

  一開始他的手氣不好。他拿到一手雜牌,既無順子又無對子。

  「我不要,」他說。

  憑這手牌,他甘心輸去他在發牌前下的賭注。再打下去,他的手氣終究不錯了,使他贏了幾塊錢回去。

  一次小勝利,正像一點小聰明一樣,確實是樁危險的事情。就在第二天下午,他又來了,想來玩玩,再贏些錢。這一回,他拿到一副三張同點數的牌,堅持不斷地下注,結果慘敗了。他對面一個好鬥的愛爾蘭青年的手裡有一副更好的牌,他是賭場所在地的坦慕尼堂地區的一個食客。赫斯渥對這個傢伙的咬住不放大為吃驚,他不動聲色地連連下注,倘使是「偷雞」的話,真是極其高明的手法。赫斯渥開始猶豫起來,但是他要,至少想要保持鎮靜的態度,他從前就是靠這個來欺騙牌桌上的那些工于心計的青年的,這些人仿佛不是觀察對方外貌上的跡象(不管它們多麼微妙),而是觀察思想和心情的。他克服不了心中的膽怯的想法:這個人有一副好牌,會堅持到底的,要是願意這麼跟下去的話,會把最後一塊錢放入賭注的。但他還是想多贏一些——他一手牌極好。為什麼不再加五塊錢呢?

  「我加你三塊錢,」那個青年說。

  「我加五塊,」赫斯渥說,掏出籌碼來。

  「再加一倍,」那個青年說,推出一小堆紅籌碼。

  「再給我一些籌碼,」赫斯渥拿出一張鈔票,對負責的管理員說。

  年輕的對手的臉上露出了譏諷的冷笑。赫斯渥拿到了籌碼,照加了賭注。

  「再加五塊,」那個青年說。

  赫斯渥前額上汗濕了。他這時已陷得很深了——對他說來,非常深了。

  他已放上了整整六十塊錢。他本來不是膽小鬼,但是一想到可能輸掉這麼多,使他氣餒了。他終於放棄了。不再相信他手裡的好牌了。

  「攤牌吧,」他說。

  「紅桃順子,」那個青年說,攤出一副同花的大牌。

  赫斯渥的手掉了下去。

  「我還以為比你強呢,」他有氣無力地說。

  那個青年收進籌碼,赫斯渥就走了,在樓梯上停了步,數了數剩下的現錢。

  「三百四十塊錢,」他說。

  輸掉了這一筆錢,加上日常的開支,已花掉了不少啊。

  回到公寓後,他決心不再賭錢了,要找些事情做。然而,事實上正是驕傲——對過去好時光的生動的記憶——使他停手的。他確實又走出去了,但是漫無目的地稍微走了些路,就使他垂頭喪氣,又像以前那樣麻木不仁了。

  他就回到家裡,在屋角的椅子裡坐下來。

  嘉莉記起了萬斯太太說要來拜訪,又溫和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是關於他的衣衫的。就是這一天,他回到家裡,就換上了在家裡閑坐時穿的舊衣服。

  「你為什麼老是要穿這些舊衣服呢?」嘉莉問。

  「在家裡穿好衣服有什麼用?」他問。

  「哦,我以為你可以心情舒暢些。」接著又加了一句:「可能有人來看我們。」

  「誰?」他說。

  「哦,萬斯太太,」嘉莉說。

  「她不用來看我,」他板起面孔說。

  這樣缺乏自尊心和冷漠,使得嘉莉幾乎恨他了。

  「嘿,」她想,「他就是坐在那兒。說什麼『她不用來看我。』我認為他就是沒臉見人。」

  當萬斯太太真來看望時,事情給弄得分外糟糕了。她經常出來買東西,就在有一次來了。一路穿過這普通的門廳,她敲敲嘉莉家的門。嘉莉不在家,這使她事後甚感痛心。赫斯渥來開門,以為是嘉莉在敲門。這一次,他確確實實吃了一驚。這是他已失去的青春和自尊的最後的呼聲。

  「呀,」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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