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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他們走出去,拐上大街,但是那個一般的愛爾蘭人正站在轉角上,望著他。赫斯渥差一點流露出他已經知道這傢伙的存在的表情來。這傢伙眼睛裡蠻橫的神情是令人可惱的。但他們還是走了過去,他向嘉莉講著這個城市的情況。不久看見了另一家飯館,他們就走進去。

  「這是一個多麼古怪的城市啊,」嘉莉說,她對這個城市很驚奇,只是因為這裡與芝加哥不一樣。

  「這裡沒有芝加哥熱鬧,」赫斯渥說。「你喜歡它嗎?」

  「不,」嘉莉說,她的感情早已在美國西部那個大城裡生了根。

  「哦,也不及那裡有意思啊,」赫斯渥說。

  「這裡有什麼好玩的?」嘉莉問,弄不懂他為什麼要到這個城市來。

  「沒有什麼特別好的地方,」赫斯渥回答。「這是一個相當好的療養地。

  這一帶有些美麗的風景。」

  嘉莉聽著,但是心裡有些不安。她不喜歡這個城市。她心裡老是放不下自己的處境,哪有心情去遊山玩水。

  「我們不會在這裡待很久的,」赫斯渥說,這時看到她不滿意,實在感到高興。「一吃過早點,你就去買些衣服,我們馬上到紐約去。你會喜歡那個地方的。除了芝加哥,紐約是比別處都熱鬧得多的城市。」

  他實際上是打算溜之大吉。他要看看這些偵探會怎麼幹——他在芝加哥的東家們會採取什麼行動——然後他就溜走——一直到紐約去,那裡是容易藏身的。他深知那個城市,知道那個城市的神秘和神出鬼沒的無窮餘地。

  可是,他越想越覺得處境狼狽。他發現到了這裡,並沒有完全解決問題。

  酒店裡可能雇用偵探來監視他——平克頓①的夥計或者穆尼和博蘭②的密探。他們可能在他打算要逃離加拿大的時候把他逮捕。這樣他就不得不在這裡待幾個月,那就慘了!他心裡十分反感。蒙特利爾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地方。地方比較小——比較帶些鄉氣。最不好的一點是這地方不是芝加哥——現在他長時期不能回去,不能履行他日常的職務,和朋友們應酬,這就使他的苦惱越發大了。他開始感到淡淡的鄉愁——雖然他是一個老於世故的人。

  ① 阿倫·平克頓(1819—1884)曾於1850 年在芝加哥設立第一家私人偵探所,曾經保護林肯從伊利諾斯州到華盛頓就任總統。

  早點之後,他陪嘉莉到幾家大呢絨布匹店裡,等她定購許多東西。嘉莉雖然年輕,卻已有了不少可借鑒的經驗。這次該她自己負責選擇衣服,她就振作起精神來果斷地選了起來。她選擇得都非常精當,因為她在考慮自己的愛好時沒有忘記海爾太太的勸告。她選擇得相當迅速,不久就離店出來了。

  「你要的都選了嗎?」赫斯渥問。

  「我眼前需要的都選了,」嘉莉回答。

  回到旅館裡,赫斯渥急於要看早晨出版的報紙,可是又怕看,他想知道有關他盜竊行為的新聞已傳播到什麼地方了。所以他告訴嘉莉他隔一會兒上樓去,就去找報紙看了。周圍沒有發現熟悉的、可疑的人,可是他不願意在休息室裡看報,所以才到二樓的大客廳裡,在窗邊坐下來,把報紙翻個遍。

  關於他那樁罪行的新聞極少,但確乎有,就在報道各處殺人、車禍、結婚以及其他消息的短電訊裡,有這麼幾小段。他在看的時候,深深希望他眼睛在逐行看著的消息都不是真事。他帶著幾分悲傷的情緒,希望把這些都抹去。

  在這遙遠而安全的居處,每一分鐘都使他增強了自己犯下了大錯的感覺。應該有簡便些的擺脫辦法,他要是知道該多好。

  在回房間之前,他把報紙扔在那兒,以為這樣可以使報紙不致落入嘉莉的手裡。

  「喂,你覺得怎麼樣?」他問她。她正一本正經地望著窗外。

  「哦,很好,」她回答。

  他走過去,剛開始要和她談話,就傳來了敲門聲。

  「可能是給我送貨來了,」嘉莉說。

  赫斯渥開了門,門外站著他非常懷疑的那個人。

  「你是赫斯渥先生,是嗎?」後者說,做出非常狡猾、肯定的模樣。

  「是的,」赫斯渥鎮靜地說。他對這種人瞭解得很透徹,所以恢復了他舊日對這種人滿不在乎的神情。這種人是酒店所招待的最低的階層。他跨出門外,關上了門。

  「那末,你知道我到這裡來是幹什麼的,是嗎?」這個傢伙很秘密地說。

  「我猜得到,」赫斯渥低聲說。

  「那末,你還想把錢藏起來嗎?」

  「那是我的事情,」赫斯渥冷漠地說。

  「你知道,那是不行的,」偵探說,冷冰冰地打量著他。

  「聽著,朋友,」赫斯渥神氣地說,「你一些不懂這案情,而我不能對你說明。我打算怎麼辦就怎麼辦,不需要局外人插嘴。請你原諒。」

  「嘿,等你到了警察手中,」偵探說,「這麼說話就不行囉。倘使我們高興,我們可以給你找許多麻煩。你在這旅館裡沒有登記真姓名,你沒有帶太太來,報館裡還不知道你到了這裡。你還是通情達理點好。」

  「你想知道什麼情況?」赫斯渥問。

  「你是否準備把款子寄回去?」

  赫斯渥停頓了一下,端詳著地板。

  「我同你解釋此事是沒有用的,」他最後說。「你問我也沒有用。你知道,我不是傻子。我懂得你幹得了什麼,幹不了什麼。倘使你高興,可以造成許多麻煩——我知道這是不錯的,但這不能幫助你取得那筆款子。現在我已經打定主意怎麼辦了——我已經寫信給漢南和霍格,所以我沒有話可說了。你等他們以後的通知吧。」

  他在說話的時候,逐漸從門口走開,沿著過道走去,免得嘉莉聽到。他們現在已走近過道的盡頭,通到一間大客廳去的地方。

  「你不肯放棄那筆款子嗎?」這個人說。

  這句話大大激怒了赫斯渥。熱血湧上了他的頭腦。心裡真是千頭萬緒。

  他不是竊賊。他不要那筆款子。只要他能對漢南和霍格解釋清楚,事情可能還是沒有問題的。

  「聽著,」他說,「我和你談是根本沒有用的。不錯,我尊重你的權力,但是我要和知道內幕的人打交道。」

  「那末,你不能把款子帶出加拿大去,」這個人說。

  「我不想出走,」赫斯渥說。「等我準備走的時候,也許就不會有事情來攔阻我了。」

  他轉過身去,那偵探眼巴巴地望著他。這看來是件不可容忍的事情。可是他還是向前走去,走進自己的房間。

  「那是誰?」嘉莉問。

  「一個芝加哥來的朋友。」

  在過去一星期裡的種種焦慮之後,碰到這麼一場談話,使赫斯渥大為震動,並足以在他心裡引起了深沉的憂傷和道德上的反感。最使他傷心的,是人們把他當做盜賊來追捕。他開始發現社會的不公道的實質,人們只看到問題的一面,往往只看到一幕漫長的、逐漸形成的悲劇中的某一點。所有報紙只提到一件事情,他偷了錢。關於怎麼偷和為什麼要偷,就無動於衷了。沒有說明造成這種後果的一切糾葛。人家不瞭解他,就定了他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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