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奧多·德萊塞 > 嘉莉妹妹 | 上頁 下頁
四七


  赫斯渥正在和一個感情這麼溫柔、敏銳的人打交道,但他不知道這一點。

  他也不知道,正是她的這種品質吸引了他。他從來不去分析自己為什麼一往情深。只要她目光溫柔、態度怯弱、心地善良、思想樂觀就夠了。他親近這枝百合花,它從他從來無法穿透的流水深處吸取柔順的美貌和芬芳,從他無法知悉的軟泥和模型中成長起來。他親近它,只是因為它柔順、清新。它使他的心情輕鬆愉快。它使晨光有了價值。

  在有形的外表方面,她比從前大大改進了。她那局促的神氣早已成為過去,倘使還殘留著一些,也不過是一點兒優美的痕跡,這和完善的儀態一般討人歡喜。她的小鞋子如今穿在腳上既合腳又漂亮,還是高跟的。她學到了不少用花邊和那些小領飾來大大增加女性嫵媚的方法。她的體形已經長成,出落得豐滿、圓潤,令人讚美。她以杜洛埃的經驗和意見作為指導,學會了如何選擇能適合她的膚色的各種顏色和色調。她衣著稱身,因為她穿著最精美的緊身胸衣,仔細地系緊帶子,裹在身上。她的頭髮比以前長得更加豐美,而且她對於梳洗很有一手。她一向性喜潔淨,現在有了條件,就把身子弄得清潔可愛。她牙齒潔白,指甲紅潤,頭髮老是朝上梳,露出了前額。她兩頰微紅,長著一雙溫柔的大眼睛,豐滿、優美的下巴和圓潤的頭頸。這一切,無論何時,都使她成為動人情意的人。

  赫斯渥有一天早晨寫信給她,約她在門羅街的傑斐遜公園裡見面。他認為不便再去看她,即使杜洛埃在家時也不行。

  第二天下午一點鐘,他到了那美麗的小公園裡,在一條小道邊一叢紫丁香的綠葉下面,找到了一張粗糙的長椅。這時節,美滿的春光還沒有完全消逝。在近旁的小池邊,有幾個衣服整潔的孩子在放白帆布船。一個領口鈕緊的警官,在一座綠色塔的陰影中安坐著,手臂交叉著,警棍掛在腰帶上。草地上有一個老園丁,拿著一把修剪樹枝的剪刀,照看著幾叢灌木。在頭上高處是初夏晴碧的天空,忙碌的麻雀在茂密的閃閃發光的綠葉叢中跳躍,吱吱喳喳地叫。

  那天早晨,赫斯渥從自己家裡出來時照常感到很煩惱。他在店裡閒逛著,因為不需要寫什麼。他到這裡來的時候,帶著輕快的心情,像是擺脫了煩惱的人一樣。現在,他在這清涼、碧綠的灌木蔭下,以一個情人的心情,打量著他身邊的一切。他聽得大車在鄰近的街上軋轆轆地滾過,但是相距很遠,只有嗡嗡的聲音傳入他的耳裡。附近的市聲很輕微,偶然一聲鐘鳴,就像音樂一般。他期待著,做著和他目前固定的地位毫不相干的歡樂的新夢。他回想到從前的赫斯渥,當時既沒有結婚,在生活中也還沒有固定的地位。他回憶從前曾經以無憂無慮的心情追求少女們——怎麼和她們跳舞,護送她們回家,站在她們門口依依不捨。他簡直希望自己能回到那個時代——在這可愛的景象之中,他仿佛覺得自己是個沒有妻室牽掛的人。

  到了兩點鐘,嘉莉從小道上輕快地朝他走來,面色紅潤、潔淨。她新近剛戴上一頂時行的水手帽,上面綴著一條美麗的白點藍絲帶。她的裙子是用華貴的藍色衣料做的,襯衫跟裙子正配得上,是雪白的料子,上加細藍條——條子細得像髮絲一般。她腳上穿著黃皮鞋,手裡呢,有一副手套。

  赫斯渥快活地抬頭望著她。

  「你來了,最親愛的,」他熱忱地說,站起來迎接她,握住了她的手。

  「當然啦,」她含笑說。「你以為我不會來嗎?」

  「我說不準,」他回答,完全醉心於她的嫵媚之中,以致說話沒有多大意義了。

  「你等了很久嗎?」她問。

  「不太久。」

  「我還以為脫不出身來呢,」她說下去。

  「很麻煩嗎?」他插進來說,以為杜洛埃可能在家裡,她必須找些藉口才行。她聽出了這句問話所指的意思。

  「哦,杜洛埃,」她說。「他早上十點鐘到市區去的。他說要五點鐘才回家。」

  赫斯渥滿意地笑了一笑。

  「坐一會兒,涼快一下。」他望著她的前額,因為趕路而有些汗濕。然後,他取出一塊自己的灑了香水的柔軟的絲手帕,在她的臉上東按西抹。

  「好了,」他親熱地說,「沒事了。」

  有那麼一陣子,他們沉醉于微妙的感情活動之中,這時言語是多餘的——這種感情一用言語來表達,往往會使卿卿我我的場面變得荒謬可笑。他們覺得很快活,因為能相互親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最後,當一陣歡樂的情緒平靜了一些的時候,他說:「查利什麼時候再出門?」

  「我不知道,」她回答。「他說眼前要在這裡給公司辦些事情。」

  赫斯渥的神色嚴肅起來,陷入沉思之中。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說:「你為什麼不離開那兒,拋下他呢?」

  他轉眼望著在玩船的孩子們,好像這問題是無關緊要的。

  「我們能到哪裡去呢?」她以同樣的神態問道,卷起她的手套,望著近邊的一株樹。

  「你想到哪裡去?」他問。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使她覺得好像必須表明她不喜歡住在本地的意思似的。

  「我們不能待在芝加哥,」她回答。

  他想不到她心裡有這種想法,竟會提出遷居的建議來。

  「為什麼不能呢?」他柔和地問。

  「啊,因為,」她說,「我不願意。」

  他聽了這句話,但是不大瞭解它的意義。語氣裡沒有嚴肅的意味。這問題不是立即需要解決的。

  「那我就得放棄我的職位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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