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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她十分小心謹慎地低聲對我說:「我把自己關在這所房屋裡一個時期後(我不知道究竟過了多少時間,你看這裡所有的鐘錶都不走了),我告訴賈格斯先生,我想要一個小姑娘,一方面撫養她,一方面疼愛她,並且可以使她免遭我的命運。在我和這個世界隔絕之前我就在報紙上讀到過他的名字;我便請人去找他,要他到我這裡來為我處理事務,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告訴我他願意為我尋找一個孤兒。一個晚上他來到我這裡,帶來一個女孩,當時她正睡著,我便叫她埃斯苔娜。」

  「我想問一下她當時幾歲?」

  「兩三歲吧。她對於自己什麼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一個孤兒,由我收養的。」

  於是我確信那位管家婆就是她的母親,我不需要證據就可以得出這個結論。我想,無論是誰都會看出,這其中的聯繫非常清楚,而且一眼就能看出。

  我們這次見面到此為止,沒有必要再延長下去,因為延長下去也沒有什麼可做的。至於赫伯特的事,願望已經達到;至於埃斯苔娜的事,郝維仙小姐已經把她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了我,我能給她的安慰也說盡了,沒有更多的話可說,我們便告別了;我們就這樣告別了。

  我走下樓梯進入自然的新鮮空氣當中,此時正是暮色蒼茫。我告訴那位剛才我進來時為我開門的老婦人,說我現在不麻煩她開門,在離開這裡之前,我準備在裡面走走逛逛。我似乎有一種預感,我再也不會來到這裡,何況這即將消逝的白日之光正適合於我在此作一次最後的憑弔。

  這裡堆放著許多荒廢了的酒桶,多少年前我曾踏在桶上行走。自從那以後,又經歷了多少年的雨水浸蝕,那些原來豎立的酒桶都已腐朽,變成了小小的沼池和河塘,於是我向荒廢的花園走去,圍著園子散起步來。我繞到我曾和赫伯特比試本領大打出手的地方,繞到我和埃斯苔娜曾經散步過的地方。現在一切都是那麼寒冷疏遠,那麼孤獨寂寞,那麼荒涼淒苦!

  我繞回來時走的是制酒作坊的那條路。我走到花園盡頭的一個小門處,把生銹的門閂拔開,從此屋穿過,到了對面的那扇門,從那裡走出去。這扇門可不容易開,木頭因受潮膨脹已鬆動,門閂和插銷處已對不上,門檻上都生出了一片菌類植物。出門後我又回頭張望了一番,霎時間,童年時代的聯想又一次在心靈中奇怪地復活,在幻覺中我突然看見郝維仙小姐正吊在屋子的大樑之下,形象的逼真強烈,令我站在大樑之下全身上下發抖。我很快意識到這原來是一個幻覺,但我已經站在了大樑之下。

  在這個地點,在如此的時刻,真令人傷感,幻覺給我帶來無限的恐懼。雖然這一切都瞬時即逝,然而在我走出打開的木門時,這仍然使我感到一陣無可名狀的畏懼。我記得那次埃斯苔娜令我傷心之後,我就是站在這扇門旁亂揪我的頭髮。從這裡我走到前院,心中躊躇著究竟是去叫老婦人開門讓我離去,還是再到樓上去一次,看看郝維仙小姐是否和我剛才告別時一樣平安無事。我終於採取第二個方案,直接走上樓去。

  我走到剛才告別的屋子,窺視了一下屋中,看到郝維仙小姐坐在緊靠著壁爐的破爛椅子上,後背正朝著我。於是我便想離去,就在這時,我剛把頭縮回,就看到一團火光突然躥起;同時,她驚慌叫喊著向著我這邊奔來,一團熾烈的火裹住了她的全身,火焰向上直躥,幾乎有她兩個人那麼高。

  我當時穿著一件雙層披肩的大衣,在手臂上還搭著另外一件厚呢大衣。我連忙把大衣脫下,朝她沖過去,將她撲倒在地,把兩件大衣都蓋在她的身上,又從桌子上拖下了那塊大桌布,也蓋到她身上。這一拖連同桌上所放的一堆破爛東西以及寄居在這裡的一切醜陋的東西全給拖了下來;我們就像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在進行著殊死的搏鬥,我把她蓋得越緊,她越是狂亂地叫喊著,想掙脫出來。當時我對於這一切情況全無感知,既沒有想到,也沒有可能知道,直到事情結束後才曉得。等我悟到時,我們正躺在大桌子旁邊的地板上,僅僅在一霎時之間,她剛才穿在身上的那件褪色舊新娘禮服已隨著火光而變成了一塊一塊火絨,飄飛在煙霧之中了。

  然後我望望四周,看到驚慌失措的甲蟲和蜘蛛在地板上四處奔逃,僕役們氣喘喘地奔來,在門口就驚叫著。我仍然用盡全身氣力壓住她,好像壓在一個企圖逃跑的犯人身上一樣;其時我已喪魂落魄,不知道被壓的人究竟是誰,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要扭打,不知道她被火舌卷住,也不知道火已被撲熄,最後見到曾經是她結婚禮服的片片火絨從空中落下,猶似一片黑雨,降落在我四周,我才有所領悟。

  她已失去了知覺,我也嚇得不敢動她一下,甚至不敢碰她一下。我一方面派人去找醫生,一方面仍然按住她,因為我有一種毫無道理的幻想(我也許是有這種想法吧),認為只要我一放手,火又會燃起把她燒化。等到外科醫生帶著助手趕到,我才站起身來,這時才發現我的雙手也被燒傷,這使我大為吃驚。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燒傷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感覺到。

  經過醫生檢查之後,斷定她是嚴重燒傷,不過這關係不大,燒傷並非無救,最主要的危險是神經性休克。在外科醫生的指導下,她的床墊被搬到了這個房間,讓她躺在了這張大長桌上,因為這麼一個場所正適合醫生當作手術臺對她進行包紮等護理。一個小時之後我再去看她,她睡在大桌上,正是我曾看她用手杖指著,並且曾親耳聽到她說是她死後停屍的地方。

  雖然她身上的結婚禮服已被燒得毫無痕跡,可他們告訴我,她仍然保持著她身上那可怕的新娘般的神態。現在,醫生們用藥水棉花裹住她直至喉頭,又用一塊寬寬鬆松的白布蓋在了她身上,然而她的那副幽靈般的神態仍然忽隱忽現地表現出來。

  我問了僕役們,才知道埃斯苔娜正在巴黎,醫生答應我立刻就寫信給她,由下一班郵車帶去。至於郝維仙小姐的家屬就由我來通知,我只準備告訴馬休·鄱凱特先生,並且由他決定究竟通知誰。第二天,我一回到倫敦便讓赫伯特去處理這件事。

  頭一天晚上我留在她家時,郝維仙小姐曾神志清醒地談到發生的這次事故,其活躍程度令人感到反常;到了午夜,她開始口出胡言,然後又逐漸無數次地用又低又嚴肅的聲音重複說著「我竟然做出這種事情!」「她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我原來是想讓她脫離我曾遭遇到的這種不幸苦難。」「拿起鉛筆在我名字下面寫上『我原諒她』!」這三句話的順序她一點也不顛倒,最多這個句子或那個句子中漏掉一個字,但是她不會補上另外一個字。她總是空下了一個字,然後接著就說下一個字。

  因為我留下來對他們也無用,而且家裡的事情正壓在我心頭,所以我十分焦急,十分擔憂。儘管她一直說著胡話,可還是無法抹去我心中所想的事情。這天晚上我便決定,第二天乘早班驛車返回倫敦。我可以先走一兩英里路,出了鎮再登上馬車。第二天一早六時,我俯身用我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就這時她還在繼續說著:「拿起鉛筆在我名字下面寫上『我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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