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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沒有什麼,」我答道,「只不過談論起這件事使我有點兒痛苦。」

  她這手指的動作好像是在編織什麼東西。她站在那裡望著她的主人,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或者走後是不是又會被叫回來,主人有更多的話要對自己講。可不是,這一雙眼睛,還有這一雙手,不是最近我曾見過的嗎!在我的記憶中是多麼清楚!

  他叫她下去,她便悄然地從房中退出。但是她好像仍然站在我眼前,那麼逼真,一點不假。我看著她的雙手,我看著她的雙眼,我看著她那飄起的秀髮;我把它們和另外一雙手比較,和另外一雙眼睛比較,和另外的一頭飄起的秀髮比較,心想,如果那個人嫁了一個野性未改的丈夫,經歷二十年的艱辛生活,會不會也成為這個樣子呢。我又望了一下這位管家婆的一雙手、一對眼睛,心頭湧起一陣無可名狀的感覺,想起了我最近一次在那座荒蕪了的花園、在廢棄了的制酒作坊散步時(當然不是孤獨的散步)心頭所湧起的情感。我又想起,有一次從馬車的窗戶裡伸出一隻手向我揮舞,探出一張面孔望著我時,我當時心頭也湧起過同樣的情感。我又想起,我曾經乘坐馬車(當然不是孤獨地乘坐),在經過一條黑暗的街道時,突然遇上了耀眼的燈光,在我腦子裡這同樣的感覺又一閃而過,就像閃過的雷電一般。我想起我在戲院中時,由於一時的聯想卻忽略了康佩生的在場;以往我不善於聯想,而現在卻對聯想有了牢固的習慣,埃斯苔娜的名字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時,我便聯想到那手指編織時的動作,那雙專心一致的眼睛。我感到我捕捉到了一個絕對可靠的情況,這個管家婆就是埃斯苔娜的母親。

  賈格斯先生曾經見到過我和埃斯苔娜在一起的情形,他不見得看不出我這未加掩飾的紛亂情感。當我說到這件事使我十分痛苦時,他拍了一下我的背,又給我們斟了一次酒,然後便自顧吃起他的晚飯了。

  後來這位管家婆只又來過兩次,而且在房裡逗留的時間很短,再加上賈格斯先生對她又總是那麼聲色俱厲。但不管怎樣,她的那雙手就是埃斯苔娜的手,她的那雙眼睛就是埃斯苔娜的眼睛。我的判斷是肯定的,即使她再來一百次,我對此確信的程度也不會再增加,更不會減少。

  這是一個很沉悶的夜晚,溫米克一見酒杯斟滿酒,就拿起酒杯像例行公事一樣一飲而盡,這就和一發薪水他就把錢往口袋裡一塞一樣。他坐在那裡,兩個眼睛不斷地望著東家,永遠是一副準備被盤問的架勢。至於他的酒量嘛,他的那張郵筒般的嘴和郵局的郵筒口也一樣,只要向下投信,是來者不拒的。在我看來,今天在這裡的肯定是溫米克的雙胞胎兄弟,儘管從外表上看,他和伍爾華斯的溫米克長得一模一樣。

  我和溫米克早早地告了辭,兩人一起離開。我們在賈格斯先生的鞋堆裡摸索著帽子時,我就預感到真正的溫米克就要來了。我們順著吉拉德街朝著伍爾華斯的方向走去,只不過才走了幾碼遠,我就發現我已經用手臂挽著真正的溫米克的胳膊了,而那個假的雙胞胎兄弟已消失在夜晚的空氣中。

  溫米克說道:「唔!一切都結束了!他可是個奇怪的人,他這個樣子的人天下無雙。我只要同他一起吃飯,就不得不把我的嘴巴擰緊;不過呢,事實上只有放鬆我才感到舒服。」

  我感到他這話說得真是一針見血,我便把我的看法告訴他。

  「這話除了你之外是不能和別人說的,」他答道,「我知道你我之間所說的話不會再讓別人曉得。」

  我問他是不是見到過郝維仙小姐的養女,也就是本特萊·德魯莫爾夫人。他說沒有見到過。為了話說得不那麼突然,我先和他談到老人家,又談到司琪芬小姐。他一聽我談到司琪芬小姐,臉上便表現出一些狡猾的神色,並且停在街頭擤起他的鼻子,那個搖頭晃腦的樣子和拿著手帕在空中揮舞的動作,就透出了他心裡的高興。

  「溫米克,」我說道,「你記不記得在我第一次去賈格斯先生家之前,你告訴我要注意他家的管家婆?」

  「我說過嗎?」他說道,「哦,我想起來是有這件事。真糟糕,」他臉色陰沉地補充道,「我想我是說過。我覺得我的嘴巴還沒有完全擰松呢。」

  「你把她叫做一頭被馴服的野獸,有這回事嗎?」

  「那麼你把她叫做什麼呢?」

  「和你叫的一樣。溫米克,賈格斯先生是怎樣馴服她的呢?」

  「那是他的秘密了。她待在他那裡已經有許多年了。」

  「我很想知道她的身世,希望你告訴我。我對她的身世特別感興趣。你知道,我們兩個人之間談的話不會再讓別人曉得的。」

  「好吧!」溫米克答道,「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世,也就是說我不瞭解她的全部情況,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所知道的。當然,我們談的都是以私人的身份和個人的關係為出發點的。」

  「那是自然的。」

  「約摸二十年前,這位婦女曾在倫敦中央刑事法院受審,犯的是謀殺罪,後來又無罪釋放了。那時她可是個生得絕美的女人,還相當年輕。我看她身上有吉卜賽的血統,只要她一發脾氣,就了不得了,你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可是她無罪釋放了。」

  「賈格斯先生為她辯護,」溫米克繼續說著,臉上顯現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神色,「他使出驚人的辯護能力為此案出力。這本來是一件無可挽回的案子,賈格斯先生當時在各方面還比較嫩,可是這個案件他處理得人人驚服,事實上,可以說是這件案子造就了他的名聲。他辦這個案子時,天天往警察局跑,一連去了許多天,他的目的就是為她開脫每一個罪名。到了開庭的時候,因為他是個小律師,沒有資格到庭辯護,便做辯護律師的下手,一件一件事為他想辦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被謀殺的也是一名婦女,不過這一個婦女比她要大十歲,比她長得高大,比她長得強壯。這是一件由爭風吃醋而引起的案子。這兩個女人都過著浪蕩的生活,住在吉拉德街的這位茉莉年紀輕輕就嫁了人,用我們今天的話說,是和一個浪蕩男人做了露水夫妻,她又有著強烈的妒忌心理,所以事情發生了。那個被殺害的婦女從歲數上看,說實在的,倒是更配得上那個浪蕩男人,她的屍體是在洪斯魯荒地的一個牛棚裡發現的,顯然,死前曾經有過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死者全身到處被抓破,東一塊傷西一塊腫,最後是被卡住喉管窒息而死的。從當時的證據上看,除了茉莉外,是沒有理由懷疑別人的。賈格斯先生為此案辯護的主要出發點就是,茉莉不可能掐死那個女人。不過你很清楚,」溫米克碰了一下我的袖子,說道,「賈格斯先生現在不時也會說她兩隻手的力氣很大,但那個時候他是不會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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