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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第四十五章

  讀完了這封警告的信,我立刻從寺區的門出來,匆忙選擇了最佳路線直奔艦隊街。在那裡我乘上夜班出租馬車,駛向沽文特國的黑蒙斯旅社。在那個年頭,無論怎麼晚,你都可以在這旅社找到床鋪。旅社的賬房先生把我從一個邊門讓進去,點亮了架子上最靠近的一支蠟燭,領我筆直走進牌子上標明的第一個房間。這是底樓的後房,就像一個地窖。那張床活像個專制魔鬼,四根柱子搭成的床架,四條腿占滿了全部空間,一條蠻橫的腿伸向壁爐,另一條腿伸到門口,那個神氣簡直威嚴無比、神聖不可侵犯,把小洗臉架擠在了一邊,顯得十分可憐。

  我要賬房先生給我拿個燈來,他拿來後便走了。在過去那種道德淳樸的時代,這燈具有獨特的古風,十分雅致,蠟燭是用燈草芯製成的。這種東西活像一條手杖形式的幽靈,只要碰一下,它立刻便可變成兩段。這根本是不能用來點燈的。這燈像一座高高的鐵皮塔樓,中間的底座上插了一支孤零零的蠟燭,燭光從鐵皮塔樓的小圓孔中射出,在牆上映上了一個鮮明得令人驚醒的影子。

  我上了床,靜躺在上面,兩腳酸痛,全身疲倦,痛苦難挨。那個愚蠢的像百眼巨人一般的燈火不滅,我的雙眼也難以合攏。在死寂般的黑夜與昏暗之中,我的雙眼和那百眼巨人相互瞪著。

  這是多麼悲慘的黑夜!多麼令人煩躁,多麼令人心灰意冷,多麼漫長的黑夜!房間裡散發出一股混合著冷卻的煤煙和火熱的爐灰的味道,令人很不愉快;我的雙眼搜尋著床頂上的角落,好像一隊隊從屠宰場飛來的綠頭蒼蠅,從市場上飛來的鑽耳蟲,從鄉下爬來的蛆蟲,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靜等著下一個夏季的來到。這一切使我幻想突起,不知道什麼東西會從上面滾落下來,忽然我就似乎覺得有東西竟輕輕地落到了我的臉上。這是很不愉快的念頭,而且其他念頭也接踵而至,仿佛又有什麼東西爬上了我的背。我睜著雙眼無眠地躺了一會兒,在寂靜之中又出現了奇怪的響聲,一切東西都在低語。壁櫥輕輕說著話,壁爐發出歎息,小小的洗臉架也滴滴答答起來,抽屜裡面似乎也偶然發出吉他琴弦的彈奏聲。也就在同時,映照在牆上的百隻巨眼也做出新的表情,每一隻眼睛都瞪著,我仿佛從每一隻眼睛裡都看到五個大字:千萬別回家。

  不管什麼夜間幻想,不管什麼夜間幻聽,無論它們怎樣向我蜂擁而來,都不能把「千萬別回家」的念頭驅散。無論我在想什麼,這幾個字都會編織進我的思想中去,好像身體內在的隱病無法擺脫。不久之前,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說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紳士,一天晚上在黑蒙斯旅社的床上結果了自己,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發現躺在血泊之中。我的大腦又在思慮著,這個人一定就是住在我的這個房間,於是我從床上跳起,四面檢查,都沒有發現血跡,心裡才安定下來;然後我又打開了房門,一直望到深深的過道,看到遠處的燈尚在發出亮光,那位賬房先生就在近處打瞌睡,這才使我放下心來。這時,我腦子裡雜念四起,為什麼我不能回家,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時候我才能回家,普魯威斯在家中是否安全,所有這些問題都忙碌地在我心中翻來覆去,任何其他的念頭都無法在心中占上一席之地。甚至當我大腦中出現了埃斯苔娜的形象時,想起白天我倆相別,今後再不會相見,回憶起告別時的種種情形,她那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她那編織絨衣時的十指動作,但我無論想到這裡,想到那裡,想通任何東西,「千萬別回家」的警告都無法清除。最後我身心交瘁,眼睛自動閉上打起瞌睡來,然而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動詞陰影,我把它變成了現代時的命令句:你千萬不能回家,不要讓他回家,不要讓我們回家,你們千萬不能回家,不要讓他們回家。接著,又隱隱地變成了不同語氣的句子:我不可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也許不可以、我也許不能、我不準備、我不該回家等等,一直弄得我心煩意亂,頭在枕頭上翻來轉去,望著映照在牆上的那些百眼巨人睜得圓圓的百眼。

  昨天晚上睡覺前我曾留下話,要他們在第二天早晨七時叫我,其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在和任何人打交道之前我必須先見到溫米克;同樣十分明白的是,我必得到伍爾華斯去體驗他伍爾華斯的情感。次日一早,用不著賬房先生敲第二下門,我就從不舒適的床上一躍而起,然後離開了這間使我一夜輾轉不得安心的房間,心裡感到輕鬆不少。

  八時,我趕到了伍爾華斯,眼前出現了城堡雉諜。正巧遇到他家的小女僕手中拿著兩個熱氣騰騰的麵包圈走進這個要塞,我便和她一起從後門進去,通過了吊橋,用不著通報便來到溫米克的面前,他這時正忙著為他自己和老人家煮茶。從開著的一扇門望去,老人家仍然睡在床上。

  「喂,皮普先生!」溫米克說道,「那麼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答道,「但我沒有回家。」

  「那就好,」他拄著雙手,說道,「我在寺區的每道柵門都留下一封信給你,以防萬一。你是從哪道門進去的?」

  我告訴他是哪道門。

  「今天我還要抽空到寺區的各道柵門去走一趟,把那些信都銷毀掉。」溫米克說道,「這是個很好的原則,只要可能,儘量不讓你的字據落在別人手上,因為你不知道哪一天會因此受到別人的利用。我想冒昧地請你做一件事,給老人家烤點臘腸,你不會介意吧。」

  我說我很高興為他效勞。

  溫米克對他的小女僕說道:「瑪麗·安妮,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等她走了出去後,他對我眨眨眼,說道:「皮普先生,你明白了嗎?現在就剩我們兩人了。」

  我因為他的友誼和細心關照而感謝他。我們低低地交談著,同時我在給老人家烤臘腸,而他則為老人家的面包圍上塗黃油。

  「皮普先生,你知道,」溫米克說道,「你我二人是相互理解的,我們是以私人和個人的身份交談,在今天以前我們已經進行過一次秘密交易了。在辦公室進行交易是一回事,而我們現在是在辦公室以外。」

  我打心底裡同意他說的話。由於我過度的緊張,所以在火上把老人家的臘腸點著了,像個火把似的我不得不把它連忙吹熄。

  「昨天早晨,我在一個地方偶然聽到,」溫米克說道,「這個地方我曾經帶你去過,不過,即使在你我之間,能夠避開不提地名,寧可不提為最好——」

  「不提最好,」我說道,「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昨天早晨,我偶然在那個地方聽說,」溫米克說道,「有一個人和海外殖民地生意上有些往來,手邊帶了一些財產。我不能確切知道這個人是誰,我們還是不必提他的名姓——」

  「沒有必要提。」我說道。

  「此人在海外的某個地方出了些小小的麻煩,這個地方許多人不是為滿足個人的願望而去的,而是非去不可,而是政府對此不能不管,開銷也是政府的——」

  由於我只顧盯住他的面孔,結果把老人家的臘腸烤得像放花炮一樣劈劈啪啪地炸開了,弄得兩人都心慌意亂,我既聽不成,溫米克也講不成;我只得連忙道歉。

  「——此人在那個地方突然不見了,以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溫米克說道,「對他的失蹤有各種各樣的猜測,而且形成了幾種說法。我聽說你住的寺區花園裡的幾間屋子已經受到監視,並且還要監視下去。」

  「被誰監視?」我說道。

  「這我就沒有深追下去,」溫米克推諉地說道,「若要深追就和我的辦事職責不相稱了。我只是聽說,因為在老地方我時常會聽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告訴你這些都不是什麼可靠的情報,我只是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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