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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我們握手告別,他在目送我時緊緊地盯住我。我在門口回頭看時,他仍然在緊緊地盯住我,他書架上放著的兩個醜陋的頭像也在掙扎著睜大眼睛,盡力地從他們腫脹的喉頭中擠出一句話:「看,這是個多精明的人!」

  溫米克不在事務所裡,即使他在這裡辦公,對我也沒有什麼用處。我一直走回寺區。走進住所,我看到那位嚇人的普魯威斯正在暢飲兌水朗姆酒,抽著黑人頭牌煙絲,平安無事地待在那裡。

  第二天,我為他訂做的衣眼全都送來了,他馬上換上身。無論他穿哪一件衣服都比不上他原來的衣眼合身,這使我真有點兒狼狽。我想,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種什麼東西,使他沒有辦法把自己喬裝打扮起來。我愈是讓他換新衣眼,愈是把他裝扮起來,而他就愈像沼澤地上的那位懶散的逃犯。在我焦急憂愁的幻覺之中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效果,其中的一個原因無疑是他在我童年印象中的樣子和態度那麼逼真地在我腦中再現出來;他現在拖著雙腿那種懶散的樣子仿佛仍然鎖著鐵鐐一樣,而且從頭到腳,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表現出他是一個十足的犯人。

  他在長期流放中,生活在寂寞的小棚中,久而久之對他產生了影響,使他形成了野蠻的習氣,這種野性是什麼衣服也無法馴服的。再說,離開了小棚後,在異地移民當中的生活是具有罪犯烙印的生活,更對他產生了影響,特別在他的意識方面,總是那麼躲躲閃閃,好像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一樣。從他的一舉一動中,無論是站著、坐著,無論是吃、是喝,無論是高高聳起雙肩在苦思默想,或是取出他那把牛角柄的水兵小刀光在他的雙腿上擦一下,然後切開食物,或是舉起輕巧的玻璃酒杯,放到唇邊,好像舉的是粗笨的鐵鍋一樣,或者他切下一片麵包,用來在還有一點肉汁殘羹的盆子裡一次又一次地揩著,仿佛那是他難得的美餐,又把手指上的油也揩在麵包片上,最後才一口吞下,所有這些舉動以及一天當中隨時隨刻都會發現的說不出名稱的成千成萬的各種舉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向人們顯示出他是個罪犯,是個重犯,是個戴過手銬腳鐐的犯人。

  在頭髮上搽粉是他本人的意見,因為在褲子方面他作出了讓步我才同意的。效果可不令人樂觀,因為在頭髮上搽粉,除掉和死人臉上搽胭脂一樣,沒有其他可比的;這樣一來,原來在他身上想掩飾的東西,反而透過一層薄薄的虛飾更強烈地暴露出來,似乎全部在他的頭頂上閃耀出來,令人感到十分難看。幾經試著裝扮以後,不得不都放棄,只把他的灰白頭髮剪短了一些。

  語言的確難以道出我對這位可怕的神秘人物的感覺。晚上,他坐在安樂椅上,用那骨節突出的雙手抓著椅子的扶手,沉沉地睡去;他那皺紋滿布的禿頭耷拉在胸前一顛一顛的。我坐在那兒打量著他,真想知道他究竟犯過什麼罪,我把在法庭上聽來的一切罪名都一條一條地加在他的身上,每加一條,我心頭就受一分刺激,最後刺得我不得不跳起來,從他身邊遠遠地逃走。我對他的厭惡是與時俱增的,如果不是因為知道赫伯特馬上就要回來,無論他對我有過什麼恩惠,或者為我冒過什麼危險,我也只有下定決心一走了之,因為忍受不了內心的痛苦,忍受不了幽靈般的煩擾。有一次我在晚上確實驚得從床上跳起來,並且穿上了我最壞的衣服,匆匆忙忙地想丟開他,也丟下我的所有東西去參軍,作為一名普通士兵到印度去。

  在這漫長夜晚和漫長黑夜的孤寂房間中,窗外風淒雨厲,我想,即使這時有鬼魂出現,我的心情也不見得比現在更可怕。一個鬼魂不會因我而有被捕和上絞架的危險,而他卻有被捕和上絞架的危險,我正是擔心他的這種可能性,所以更感到毛骨悚然。當他不能成眠的時候,就獨自玩開一種叫做「耐心」的複雜撲克遊戲。他的那副撲克牌破爛得不像樣,如他玩的牌成功了,他就用他的水兵刀在桌子上刻上一個記號。他玩的這種牌我過去從未見過,後來也沒有再見別人玩過。每逢他既不能睡覺,又不想玩牌時,就會對我說:「親愛的孩子,讀點外文給我聽聽吧。」其實他一個外國文字也聽不懂,卻總是站在火爐前面,用一副展覽會主持人的神態打量著我,而我在讀書時用一隻手遮住面孔,從手指之間會看到他對著家具打著啞劇般的手勢,要它們注意傾聽我完美熟練的朗讀。我知道有過一位善於幻思奇想的學者,褻讀神靈,創造了一個怪人,自己反被怪人所纏;而我也被一個怪物纏住,但這個怪物是把我創造成紳士的人,可是那個創造怪物的人所處的環境和我這個被創造的人所處的環境,其悲慘程度不分上下。他對我愈是喜歡,對我愈是寵愛,我卻愈是想逃脫他,愈是厭惡他。

  我如此寫著,好像在我的感覺上已有了一年之久,而實際只不過五天左右。我時刻盼望著赫伯特回來,不敢外出,只在天黑以後才帶著普魯威斯出去透透空氣。終於在一天晚上,我們吃罷晚餐,由於十分疲憊,我便睡著了。因為在晚上我總是心情緊張難以安寧,睡眠時也時常被噩夢驚醒,時斷時續。這天也是在睡眠中,我忽然被樓梯上親切的腳步聲吵醒。普魯威斯本已睡覺,由於我的響聲,他也蹣跚地爬起,立時我便看到他手上的那把水手刀。

  「赫伯特回來了,不要驚慌!」我說道。這時赫伯特沖了進來,他經歷了六百英里的法國之旅,帶回來一股新鮮空氣。

  「漢德爾,我親愛的朋友,你好嗎,我再說兩遍,你好嗎,你好嗎?我們這一別好像整整十二個月了!大概真該有一年了,看你長得這麼瘦,這麼蒼白!漢德爾,啊!對不起,請問這一位是誰?」

  他正向我走過來要和我握手,一眼卻看到了普魯威斯,便停了下來。普魯威斯緊緊地盯住他,慢慢地收起了他的水兵刀,一隻手在另一隻口袋中不知摸索著什麼東西。

  「赫伯特,我親愛的朋友,」我一面說著,一面關上了雙扇門,而赫伯特卻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我,「我要告訴你發生的一些奇怪事情,這位是我的客人。」

  「親愛的孩子,不必在意!」普魯威斯走上前來,拿著他那本帶扣子的小黑書,然後對著赫伯特說道,「用你的右手拿著這本書,你發誓:只要你走漏風聲,主會立刻用雷電劈死你。吻一下這本書!」

  「照他說的辦。」我對赫伯特說道。赫伯特無限友好地望著我,友好中還夾著不安和驚慌的心情。他照辦了,於是普魯威斯便和他握手,說道:「現在你已經發了誓,以後如果皮普不把你造就成一個上流社會的紳士,你就不要相信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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