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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第四十章

  從睡夢中醒來,我便想到對這位可怕的不速之客得採取防護措施,要盡全力保證他的安全。幸運的是,這樣一來,我心中一切其他擾亂心靈的思想都統統消失了。

  如果把他藏在這些房間中,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不僅不可能這樣做,而且這樣做將會不可避免地引起人們的猜疑。雖說我已解雇了那個討債鬼,不過現在又找了個紅眼睛的老媽子來幫忙,她還帶來一個活潑機靈的髒女孩,做她的助手,據她說是她的侄女兒。要是關上一間房間瞞著她們,只有更引起她們的好奇,讓她們風風火火、加油添醬地傳播出去。她們兩人眼睛都不好,我一直認為是她們長期以來喜歡從鑰匙孔中偷看並探聽秘密造成的;需要她們時找不見人,不需要她們時卻偏偏在你面前轉。可以說,除了小偷小摸外,這就是她們唯一可確定的品質。為了不引起這些人的疑心,我決定于早晨向她們宣佈,我的伯父突然從鄉下來到這裡。

  既已下定決心這麼辦,我便在黑暗中摸索著,想先弄個火把燈點亮。踉踉蹌蹌地摸來摸去都沒有,我便想摸出去到鄰近的門房中,找那個守夜人拿燈籠來照一下。我正在黑暗中向樓梯下面摸索時,絆在了一個東西上,其實這不是什麼東西,而是蹲在角落裡的一個人。

  我問他蹲在這兒幹什麼,可是他沒有回答,卻悄悄地一溜煙逃了。我連忙跑到門房,一再請守夜人快些出來,我在回來的路上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了他。這時風像剛才一樣依然很猛烈,我們生怕風吹滅燈籠,所以也沒有來得及把樓梯上早已吹滅的路燈重新燃起,但檢查了樓梯的上上下下,一個人影兒也沒有發現。我忽然想到,這個人說不定已經溜進了我的房間,於是用守夜人的燈籠先點亮了蠟燭,把他留在門口看著,我自己仔細檢查了每一個房間,包括我那位可怕的客人睡覺的房間。一切都那麼安靜,可以肯定,這些房間裡不會有外人。

  我心頭可真有些著急,一定有密探來過,為什麼偏巧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這個夜裡來呢?我便詢問這位守夜人,乘他站在門口時遞給他一杯酒,想從他那裡得到一點有希望的線索。我問他昨天夜裡是不是放進了一些出外飲酒回來很遲的人。他說是的,夜裡曾分別有三個人進來。一個住在泉水坊,另外兩人住在巷子裡,而且他親眼看到他們都回了自己的家。在我住的這幢房子裡,除我們外,另外住的唯一的房客已經回到鄉下去幾個星期了,這個夜裡他確實沒有回來,因為我們在上樓時看到他門上還貼著封條。

  「先生,這個夜裡風雨交加,糟透了,」守夜人飲完酒把杯子還給我說道,「所以經過我的門進出的人不多。除掉我剛才指出的三個人外,在十一點鐘左右的時候還有個不認識的人找你,再有沒有別人來過我就記不起來了。」

  「哦,那是我的伯父。」我喃喃地說著。

  「先生,你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唔!見到了。」

  「還有一個和他一道的呢?」

  「和他一道的?」我重複著他說的話。

  「我想這個人和他是一道的,」守夜人說道,「在找你的人停下來問我的時候,那個人也停了下來;找你的人向這裡走時,他也跟著向這裡走。」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守夜人沒有仔細地看清這個人。他說,看上去像是個工人;他想,穿的是灰色衣眼,外罩一件黑大衣。這位守夜人不像我那樣很重視這個人。他覺得沒有什麼關係,這是很自然的事;而我重視這個人也有我重視的理由。

  我想最好不要再向他打探情況,於是便打發他先走。然後,我便把這兩方面的情況連在一起考慮,心中感到有些蹊蹺而十分不安。本來這兩件事都不難解決,而且互無關聯——比如說,有某個人在別人家或自己家裡喝得醉醺醺的,本來就沒有從守夜人的門口經過,便跌跌衝衝地走到我的樓梯這裡,倒下睡著了;而我這位尚不知名姓的客人確帶了一個人來,是專門給他引路的。但這兩件事連在一起,對於我這麼一個在幾小時之內經歷很大變化的人來說,就不得不感到情況險惡,產生懷疑和恐懼。

  我生起了爐火,爐火在如此的清晨發出陰冷蒼白的光,我坐在爐前悠悠地打起瞌睡來。鐘敲六下時,我感覺好像已經睡了整整一夜。時間尚早,離天明還需一個半小時,於是我又閉眼入眠。這次我卻不時地驚醒,一會兒耳中聽到有人綿綿絮語些無關緊要之事,一會兒又聽到壁爐管道中響起雷鳴般的風聲。最後總算進入沉沉酣睡,直到天空大亮,我才從熟睡中驚醒。

  整個這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安下心來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目前也不可能考慮。我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到這方面來。我感到意志非常沮喪,萬分苦惱,而且感到心都被撕裂得支離破碎。至於我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則好像瞎子摸象一樣,毫無頭緒。我把百葉窗打開,向外望去,只見早晨一片潮濕,仍然是狂風暴雨,整個天空呈現出鉛灰色。我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然後又坐在火爐的前面,全身冷得抖抖的,等待著洗衣婦來取衣服。我想著自己是多麼地不幸,可是卻說不出為什麼不幸,也說不出這不幸究竟有多久了,更說不出究竟在這星期的哪一天我才有這個想法的,甚至連我究竟是誰也說不出。

  終於,老太婆和她的侄女兒進來了(侄女兒的一頭蓬發和她手中拿的髒掃帚簡直叫人難以分辨),看到我以及我旁邊生起的爐火大為驚詫。我告訴她們我的伯父于昨天夜裡來此,現在正在睡覺,因此早餐要準備得好一些,如此等等。然後,我去洗漱換衣,而留下她們在房裡敲敲打打,弄得滿屋子灰塵。我一切完畢後感到昏頭昏腦,像個夢游病人一樣,便又坐到火爐邊,等待著那位出來共進早餐。

  過了一會兒,他的房門開了,他從裡面走了出來。我簡直不能忍受他那樣子,覺得他的面目在白天看上去更難看。

  他坐到桌旁後,我低低地對他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才好。我已經放風出去,說你是我的伯父。」

  「這就對了,親愛的孩子!你就叫我伯父好了。」

  「我想你一路飄洋過海,肯定也有個名字吧?」

  「有,親愛的孩子。我用的名字是普魯威斯。」

  「你是說以後一直用這個名字嗎?」

  「喔,是的,親愛的孩子,用什麼名字事實上都一樣,除非你認為該用一個更好的。」

  「你的真實姓名是什麼呢?」我用低低的聲音問他。

  「馬格韋契,」他也用低低的聲音對我說,「教名是艾伯爾。」

  「你原來是做什麼的?」

  「只不過是個小毛蟲而已,親愛的孩子。」

  他的回答是十分嚴肅認真的,所用的字眼好像也是指某種職業。

  「昨天晚上你來到寺區的時候——」我說道,不過說著又停下來心想,這難道真的是昨天晚上嗎?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怎麼了,親愛的孩子?」

  「昨天晚上你來到這裡的大門口,問守夜人怎麼走時,有沒有人和你在一起?」

  「有誰和我在一起?沒有,親愛的孩子。」

  「你沒有注意到有人在門口嗎?」

  「我沒有特別注意,」他有些疑惑地說,「我對這裡的路很不熟悉,不過,我想當時是有一個人和我一起走進來。」

  「倫敦有人認識你嗎?」

  「我希望沒有人認識我。」他說著,用食指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使我看了既惱火又噁心。

  「以前倫敦有認識你的人嗎?」

  「親愛的孩子,那不會很多,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鄉下。」

  「你是在倫敦受——審——的嗎?」

  「你說的是哪一次?」他說道,臉上露出機警的神色。

  「最近一次。」

  他點點頭。「就是那一次我和賈格斯先生相識了。賈格斯是我的辯護人。」

  我想問他為了什麼受審,話剛到嘴邊,他便拿起餐刀在空中一揮,並且說道:「我過去所做的都已得到懲罰,一切都已償還!」然後繼續吃他的早飯。

  他狼吞虎嚥地吃著,吃相實在不敢恭維,整個行為表現得都很粗魯,吃東西的響聲很大,而且一副貪婪的樣子。自從在沼澤地上見到他吃東西以來,他已掉了幾顆牙齒,因而總是用嘴巴磨動著食物,把頭斜在一邊,儘量用他的幾顆犬牙在啃食物,樣子極為可怕,就像一條饑餓的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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