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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我能否斗膽猜一下你成年之後的年收入是多少?」這位逃犯說道,「你看,第一位數字是不是五?」

  我的心就像失去控制的鐵錘一樣,怦怦地亂跳著,我從椅子上跳起來,把手放在椅背上,站在那兒,心神狂亂地看著他。

  「和一個監護人有關,」他繼續說道,「在你未成年時,應當有一個監護人或者類似的人。他也許是某個律師。這個律師名字的第一個字是不是『賈』?」

  一切疑團的真相就像閃電一樣向我撲來;一切的失望、危險、羞恥。各式各樣的後果都成群結隊地向我沖來;我被這突然的襲擊壓倒,幾乎感到每一次呼吸都困難重重。這時他又繼續說道:「就說雇這個由『賈』起頭的律師的這位雇主吧(『賈』起頭的律師就說是賈格斯吧),就說這位雇主飄洋過海來到朴茨茅斯,登陸之後就一心想來看你,而你剛才說『你已經找到了我』,那麼,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呢?唔,我從朴茨茅斯寫信給倫敦的一個人,他瞭解你的住址詳情。你要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嗎?他就是溫米克。」

  我這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即使說一句話就能救我的命,我也說不出來。我呆呆地站在那裡,一隻手扶住椅背,另一隻手按在胸脯上,感到透不過氣來。我就這麼站在那裡,像瘋人般地望著他,感到房間猶似大海,滔天波浪使我天旋地轉,只有緊抓住椅子不放。他過來扶住我,把我扶到沙發上,讓我背靠好,他則屈起一條腿跪在我面前,面孔緊緊貼近我的臉。他的面孔是我記得非常清楚的一張面孔,是我一見就會發抖的面孔。

  「是的,皮普,親愛的孩子,我已經把你培養成了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是我一手培養了你。我曾經發過誓,我只要賺到一塊金幣,我就把這塊金幣用到你身上。後來我又發誓,一旦我時來運轉發了財,也就要讓你發財。我生活艱苦樸素,但讓你享受榮華;我艱苦勤奮地工作,為的是使你脫離勞動的苦海。親愛的孩子,只要你好,我苦些有什麼關係呢?我告訴你不是為求你的感恩,一點也不。我告訴你是讓你知道,那條曾經在糞堆上蕩來蕩去的狗也有今日,他曾經蒙你搭救,如今他昂起了頭,還培養了一個上等人。皮普,這培養的上等人就是你啊!」

  我對這個人的厭惡,對這個人的恐懼,只想趕忙躲開這個人的反感,即使他是一頭兇猛的野獸,也至多不過如此了。

  「皮普,聽我說,我就是你的第二個父親,你也就是我的兒子,對我來說,你比我親生的兒子還更親。我已經攢下了錢,這些錢都是給你用的。起初我只是被人家雇去放羊,住在一間孤獨的小屋子中,什麼人的面孔都看不見,只能看到羊的面孔,這使我幾乎忘記了男男女女的面孔,但唯獨能看到你的面孔。每每在我吃中飯或晚飯時,每每在我放下餐刀時,我便會自動地說:『瞧這孩子又來了,他正望著我在吃喝呢!』我有多少次看到你啊,就和在那大霧迷漫的沼澤地上見到的你沒有兩樣,每一次我都會走到門外,在一望無際的天空之下,說:『一旦我獲得了人的自由,發了財,我一定把那個孩子造就成一個紳士!要說瞎話,就讓天雷劈我!』我果然如願了。親愛的孩子,瞧瞧你這樣子!看看你住的地方,和貴族住的地方沒有兩樣!貴族有什麼了不起?嘿!你有錢可以和貴族比一下,你可以擊敗他們!」

  他滔滔地說著,興高采烈而且得意洋洋,好在他看得出我幾乎要暈倒了,所以並沒有怪我沒領他的情,這自然也使我松了一口氣。

  「聽我說!」他繼續說道。他從我口袋中掏出我的懷錶,又轉過來看我手指上戴的戒指,而我只有畏縮地後退,仿佛遇到了一條蛇一樣。「這是一塊金表,一個美麗的東西;我看這夠得上一位紳士戴的表。這是一個鑽戒,四邊鑲著紅寶石,我看這夠得上是一位紳士的鑽戒!看你身上穿的亞麻襯衫,質地多好,多漂亮!看你的衣服,再買不到比這更好的了!你還有書,」他用眼睛掃視了一下房間,「在書架上堆得這麼高,看來有好幾百本吧!你讀過這麼些書,是嗎?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你在讀書呢。哈,哈,哈!親愛的孩子,你把書讀給我聽聽啊!即使這些書是用外文寫的,我聽不懂,但只要我聽,我一樣會為你驕傲的。」

  他又一次把我的雙手放到他的嘴唇上,而我身體內流動的血全部變冷了。

  「皮普,先不必在意說話。」他說道,並且又用袖子擦了擦他的眼睛和額角,喉嚨裡又發出那種我記得非常清楚的咯咯聲。他講得越是那麼誠心誠意,我心裡也就越感到慌裡慌張。「你得先把情緒穩定一下,不必幹別的。你不像我長期地在盼望這件事的發生;你不像我,你心裡還沒有任何準備;再說,你根本沒有想到培養你的人是我吧?」

  「噢,沒有,沒有,」我答道,「我根本就沒有想到。」

  「現在你可知道我是誰了吧,就是我一個人,除了我自己和賈格斯先生之外,沒有其他人瞭解真相。」

  「真的一個人也沒有了嗎?」我問道。

  「沒有,」他驚奇地瞥了我一下,說道,「還會有誰呢?親愛的孩子,你生得多麼英俊!嗯!你看中哪個漂亮眼睛了嗎?有沒有一個漂亮眼睛被你看中了?」

  噢,埃斯苔娜,埃斯苔娜!

  「親愛的孩子,只要能用錢可以換來的,你就可以得到。像你這麼一個紳士,又生得如此英俊,再加上有錢做你的後盾,你自會贏得你所需要的。好吧,我再接著剛才講的說吧,親愛的孩子。我住在小棚子裡給人家放羊,我的東家死了,他的錢便留下了給我,本來他和我是一樣出身的人,接著我服刑期滿,獲得自由,便開始幹自己的事。可以說我每幹一件事都是為了你。無論我幹什麼,我都會想到,『我幹事都為他一人,如果我不為他,但願老天用雷電劈我!』我幹的事都一帆風順。剛才我就告訴過你,我就是這樣出了名。東家留給我的錢,加上開始幾年我自己賺到的錢,我便都寄回國交給賈格斯先生。他第一次去找你,就是按照我信裡所提的要求辦的。」

  噢,我多麼希望當年他沒有來找我!我多麼希望我一直留在鐵匠鋪裡,雖然得不到滿足,可相比之下,倒比現在要幸福得多!

  「親愛的孩子,聽我說,只要我在心裡暗暗地想起自己正在培養著一位紳士,我就得到了補償,一切的怨氣都消失了。有時我走在路上,那些騎在高頭大馬身上的移民們氣字昂揚地走過,揚起的塵土直沖我的面孔。你知道這時我想什麼?我自言自語:『我正在造就一位你們不能相比的紳士!』他們當中有人對別人說:『他幾年前還是個犯人,現在也是個沒有文化的大老粗,不過有了好運氣罷了。』你知道我說什麼?我自言自語:『我不是個上流人物,我沒有文化,但我卻有一個有文化的上流人物。你們有的只是牲畜和田地,可你們中有誰有一個有教養的倫敦紳士呢?』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堅持著我的生活。我的心中也是這樣存在著一個期望,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看一看我的孩子,讓他知道我才是他的親人。」

  他伸出一隻手擱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想到他這只手說不定染過鮮血,渾身便抖了起來。

  「皮普,我離開那個地方是不容易的,不擔風險是不行的。不過我是堅持到底,困難愈大,我愈堅強。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拿定了主意。最後我終於成功了,親愛的孩子,我終於成功了!」

  雖說我想集中思想,但仍然懵懵懂懂,不知所措。自始至終,與其說我是在傾聽他的談論,不如說我在傾聽著風雨交加的聲音。直到現在,我還是把他的話音和風雨之聲混合在一起,雖然風雨正在大發雷霆,而他的聲音早已弦斷音絕。

  「你準備把我安頓在哪裡?」過了片刻他向我問道,「親愛的孩子,我必須有個地方把自己安頓下來。」

  「是睡覺嗎?」我說道。

  「是啊,要睡一個又足又香的覺,」他答道,「因為我在海上奔波了好幾個月,嘗夠了風吹浪打。」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說道:「我的朋友和同伴正好不在,你就住在他的房中吧。」

  「他明天會不會回來呢?」

  「不會,」雖然我盡了極大的努力,卻仍然只能機械地回答,「明天不會回來。」

  「親愛的孩子,聽我說,」他壓低了聲音,將他的一根長手指抵在我胸口上,帶著令人難忘的神情說,「可得小心謹慎啊。」

  「小心謹慎?這是什麼意思?」

  「不小心謹慎就是死!」

  「什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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