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遠大前程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他已經看出了我的想法,而我也認出了他,同時放棄了逮他的想法。雖然我已回憶不起來他的重要特徵,但我認出了他!人世的風雨已經把這悠悠歲月沖洗乾淨,已經把艱難時世掃蕩一空,即使如此,如果再回到童年時的教堂,我們面對面地站在那裡,一個大人一個孩子,也不可能比我現在更能清楚地認出他來,這時他正坐在壁爐前的椅子上。不需要他從口袋中掏出那把銼刀來向我證明;不需要他從頸項上取下圍巾再紮到頭上去;不需要他再用兩條手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在房間中戰抖著走來轉去,再把頭回過來看看我,為了讓我認出他。一會兒之前我根本沒有懷疑這會是他,而現在用不著他給我任何暗示,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走回到我站立的地方,又把雙臂伸給我。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是好,因為這時我在驚慌當中失去了沉著,於是不情願地把手也伸給他。他滿心喜悅地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送往唇邊,吻了吻我的手,卻仍然抓住不放。

  「我的孩子,你的所作所為是高貴的,」他說道,「高貴的皮普!我一直記著你的所作所為啊!」

  這時他的神態一變,仿佛又要過來擁抱我,於是我用一隻手抵著他的胸口,把他推開。

  「不要這樣!」我說道,「離遠些!如果你因為我在孩子時為你做過些事要感謝我,我認為你只要改過自新,就表明了你的感謝。如果你來到這裡是專門來感謝我,我看這是沒有必要的。還有,你已經找到了我,你來到這裡是出自你的善意情感,我不能拒你於門外。不過,你必須明白——我——」

  他用一種非常奇特的目光盯住我,使我走了神,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了。

  我們無言地相互對望著,一會兒後他說:「你說我必須明白,不知我必須明白什麼?」

  「我現在不希望再和你來往,儘管我們過去有過來往,可是現在的情況已和從前不同。我很高興,相信你已經改過自新重歸正途。我也很高興,今天能有機會向你表達我的想法。想到自己還值得一謝,我同樣高興你來到這裡感謝我。但是,我們兩人所走的畢竟是兩條不同的道路。你現在身上淋濕了,看上去有倦意,是不是喝杯酒再走呢?」

  他解開了脖子上的圍巾,站在那裡仔細地觀察著我,嘴裡咬著圍巾梢兒。「我想,」他一面咬著圍巾的末梢,觀察著我,一面答道,「我就喝杯酒再走,謝謝你了。」

  茶几上放著盛酒器的盤子,我把盤子搬到壁爐前的一張桌子上,問他要喝什麼酒。他用手指著其中的一個酒瓶,既沒有看它,又沒有說話,於是我便調製了一杯熱的兌水朗姆酒。我在調酒時儘量保持平穩,不讓手顫抖,可是他靠在椅子上注視著我,圍巾的末梢仍然拖在牙齒之間(顯然他是忘記了),於是我這只調酒的手也就難以控制了。最後我把酒杯遞給他時,看到他的雙眼中溢出了熱淚,這可使我吃驚不小。

  我一直都是站在那裡,這無疑是一種不客氣的表示,希望他走。可是一看到他那個難過的樣子,我也難過了起來,而且感到一種良心上的責備,所以我對他說:「我希望你對我剛才說的那些不客氣的話不要見怪才好。」我匆匆地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拖過一張椅子放在桌邊。「我不是存心對你不客氣,如果我的話使你難受,我請你原諒。我希望你健康,希望你幸福。」

  我把酒杯端向唇邊,他把嘴巴一張,那圍巾的末梢從他口中掉了下來,他驚奇地看了圍巾一眼,向我伸出了手。我把手伸向他,他這才邊喝酒,邊拉著衣袖擦他的眼睛和額角。

  「你怎麼生活的?」我問他。

  「我放過羊,餵養過牲畜,也幹過其他的行當,」他說道,「在很遙遠的新世界,要飄洋過海,有幾千里遠呢。」

  「我希望你生意興隆。」

  「我的生意相當興隆。我們一起去的人中有些也幹得挺好,不過沒有一個人及得上我好。我好得是出了名的。」

  「聽你這麼說我是太高興了。」

  「我親愛的孩子,我就希望聽到你這麼說。」

  我並沒有考慮他這話的意思,也沒有捉摸他說這話的語氣,因為我這時心頭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是不是曾派過一個人來見我;他給你辦過差事以後,你還見過這個人嗎?」

  「再也沒有看到過他,也不可能再見到他。」

  「你派的那個人是很誠實的,他來了,帶給我兩張一鎊的鈔票。那時,我是一個窮孩子,你知道。兩鎊鈔票對一個窮孩子來講是一筆財產了。自那以後,我也像你一樣,交了好運,現在該還你的錢了,你可以把它再給別的窮孩子。」說著我便掏出錢袋。

  他那樣注視著我把錢袋放在桌上打開,他那樣注視著我從袋中取出兩張一鎊的鈔票。這是兩張乾淨、嶄新的鈔票,我把票子打開攤子遞給了他。他還是那樣注視著我,把兩張票子疊在一起,對直一折,卷成一卷,放在燈火上點燃,燒成的灰飄落在盤子中。

  「我想冒昧地問你一下,」他說時,臉上的微笑好像是緊鎖雙眉,緊鎖的雙眉卻又像是在微笑,「自從我們在那片令人顫抖的荒涼沼澤地分手以後,你是怎麼樣交上好運的?」

  「怎麼交上好運的?」

  「是啊!」

  他舉杯一飲而盡,然後站起身來,立在壁爐旁邊,把那只棕色的大手放在壁爐架上,又伸出一隻腳擱在爐柵上,既烘靴子,又取暖,他那只濕靴子開始冒出熱氣。這時他既沒有看鞋子,也沒有看壁爐,只是一個勁兒地望著我。這個時候我才真的開始發起抖來。

  我張開雙唇,話雖到嘴邊,但沒有說出來,後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含含糊糊告訴他,「有人挑選我做繼承人,以繼承一些財產。』

  「像我這樣一個小毛毛蟲可否請問一下是一些什麼財產?』

  「我不知道。」我躊躇不定地說。

  「像我這樣一個小毛毛蟲可否請問一下是誰的財產?」他問道。

  「我不知道。」我再次躊躇不定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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