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遠大前程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我們相互望了好一會兒,我心中非常希望從他那裡知道一點兒消息,因而緊張得呼吸急促起來。不但我自己感到呼吸急促,其實他也看了出來。我想,看來沒有機會從他那裡打聽出什麼消息了。

  「賈格斯先生,你認為還要等上幾年嗎?」

  賈格斯先生搖著腦袋,這並不代表否定的回答,而是代表他絕不能回答這種問題。我的眼光掃視到架子上的兩個頭像時,這兩個可怕的頭像正斜過面孔來傾聽著,仿佛它們也聽得懸疑不安,真想打噴嚏了!

  「那麼這樣吧!」賈格斯先生用他暖和的手背撫擦著他的兩條小腿肚子,要使之也暖和起來,說道,「我們坦誠相見,皮普,我的朋友,你不能問我這個問題。你應當明白,更該知道,要是我答覆了這個問題,就可能損壞我的名譽,要連累上我。既然如此,我再講明白些,再多說幾句。」

  他低著腦袋,緊鎖眉頭望著自己的皮靴子。就在這個時刻他還擦了一擦他的腿肚子。

  賈格斯先生把身子直了一下,說道:「只要那個人一出面,你就得自己和他處理一切事務了;只要那個人一出面,我的任務便告一段落,我和此事的關係便了結了;只要那個人一出面,我就沒有必要再知道你們的事了。這就是我所要說的全部。」

  我們相互看著,最後我移開了眼光,深有所思地望著地板。我細細回味著他剛才所講的話,悟出下面的道理:郝維仙小姐一定為了某種理由,或者根本沒有理由地對他信不過,便沒有告訴他有關我和埃斯苔娜的婚姻大事的安排,於是他便懷恨在心,心存妒忌;或者,他根本就反對這項計劃,而不願意干預。我想著便把眼皮抬起,發現他一直目光敏銳地望著我,而現在仍然在望著我。

  「先生,你如果說完了你必須說的話,我也就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我答道。

  他點頭贊成我的話,然後掏出那只連小偷見了也膽戰心驚的表,問我準備到哪裡去吃飯,我告訴他我和赫伯特在自己的住地吃飯,並且順便客套一下,說只要他有此好意,願請他一起用膳。他很快便接受了這一邀請,不過,堅持要和我一起步行前去,為了不使我為他額外開銷;另外,他還得寫好一兩封信,當然還得等他洗手。於是,我告訴他我先到外屋去和溫米克談談。

  情況是這樣:五百鎊鈔票已進入我的口袋,現在我想到了一個問題,也是我早就想到過的一個問題,所以打算去問問溫米克,因為他是一個很會出主意想辦法的人。

  這時他已經鎖上了保險箱,正準備關門回家。他已經離開了辦公桌,把一對油膩膩的燭臺搬到門外,並且把它們和剪燭芯的剪刀一起放在門口的石板上,準備剪滅燭光。他把爐火也已封好,又準備好了帽子和大衣,正用他那保險箱的鑰匙在自己的胸口拍擊著,好像他正在做一種工餘體操。

  「溫米克先生,」我說道,「有件事我想請你參謀一下。我極其想為一個朋友做點事。」

  溫米克把他那張郵筒口式的嘴抿得緊緊的,搖著頭,意思仿佛是說像我這種說話的方式簡直是致命弱點,他是堅決反對的。

  我繼續說道:「這位朋友正打算開始他的商業貿易活動,但他手頭沒有錢,所以,一開始他就遇上困難,而巨有點灰心失望。我現在想幫他忙,先讓他起動起來。」

  「把你的錢投放給他?」溫米克用一種比干木屑還要無味的語調說道。

  「投放進一部分錢,」我答道,不過很不安地想到家裡放著好幾捆紮得整齊均勻的賬單,「投放進一部分錢,看來也許要投放進一部分遺產。」

  「皮普先生,」溫米克說道,「你要是高興,讓我來用指頭一個一個地數幾座橋給你聽聽。從這裡直到切爾西區有好幾座橋:第一座是倫敦橋,第二座是索斯沃克橋,第三座是黑修道土橋,第四座是滑鐵盧橋,第五座是西敏寺橋,第六座是沃克斯浩橋。」數一座橋,他便用放在手心中的保險箱鑰匙的柄板一個手指。「看,這裡有六座橋供你選擇。」

  「你說的意思我還不懂。」我說道。

  「皮普先生,你去選擇一座橋,」溫米克答道,「到這座橋上去走走。你在橋的中央把錢投進泰晤士河,結果會怎樣,你自己一定明白。你把錢用來幫助朋友,結果會怎樣,你自己也一定明白,而且會比投進水裡更加使你不高興,更加對你無益。」

  說完,他那郵筒口式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我完全可以投進一張報紙去。

  「你的話太使人失望了。」我說道。

  「本來就是這意思。」溫米克答道。

  「那麼,這就是你的意見了,」我帶些憤憤不平地問道,「就是說一個人決不——」

  「該把動產投給朋友?」溫米克把我的問話補充完畢,隨後又答道:

  「確確實實不該,除非他準備甩掉這個朋友。不過為了甩掉這個朋友,也得考慮一下該花多少錢才值得。」

  我說道:「那麼,溫米克先生,這是不是你經過考慮後的意見呢?」

  他答道:「這是我在事務所裡經過考慮後的意見。」

  「噢!」我想我發現了他這話中包含著另一種可能的見解,便追問道,「如果你在伍爾華斯也會發表這種意見嗎?」

  「皮普先生,」他認真嚴肅地對我說,「伍爾華斯是伍爾華斯,事務所是事務所,就好像我那位老人家是一種人,而賈格斯先生是另一種人,兩者不能混合在一起。我在伍爾華斯有伍爾華斯的想法,在事務所只能有事務所的見解。」

  「太棒了,」我心情寬鬆不少,說道,「那麼我會到伍爾華斯去拜訪你,我一定去伍爾華斯。」

  「皮普先生,」他答道,「你以私人和個人的身份來看我,我非常歡迎。」

  我們兩人用很低的聲音交談著,因為我們都知道我的監護人的耳朵比誰都尖,當他出現在門口用毛巾擦著手時,溫米克穿上了他的大衣,站在一旁剪掉燭心,熄了燭光。我們三人一起上路,在事務所門口,溫米克上了他的路,賈格斯先生和我也轉向我們的路。就在當天晚上我不止一次地在想,如果賈格斯先生在他的吉拉德街也有一個老人家,或者也有一門大炮,或者也有個什麼人,使他舒展眉眼,那會增添不少快意。

  我二十一歲成年生日的一天,心情很不舒暢,因為我還是在嚴格的監視之下,生活於疑雲四起的世界之中,這是很不值得的。比起溫米克來,賈格斯先生的信息要多一千倍,也要聰明一千倍;可是比起請賈格斯先生吃飯來,我一千倍地更加希望請溫米克吃飯。這天,賈格斯先生使我感到孤獨、憂鬱,而且在他走後,赫伯特也直瞪瞪地望著火爐,歎息他一定是犯下了什麼不赦之罪,可忘記了犯罪的內容,所以垂頭喪氣,愧疚不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