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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第三十五章

  這是我在人生的道路上第一次遇到掘墓這種事,這在平平坦坦的大地上掘開的一個墳墓使我感到驚奇不解。那老屋灶間圈椅上我姐姐的形象日日夜夜在我腦際間旋轉。老屋灶間怎麼可能沒有她,對於這件事在我的心中幾乎無法想像。儘管這段時間以來她很少或者根本沒有進入過我的思想,而現在我卻出現了奇怪的念頭,好像她在街上正向著我走來,或者她一會兒就會來敲我的房門。雖然她從來沒有走進過我的屋子,可是在我的房間中好像立刻籠罩了一片死亡的茫然感,而且總是響起她的聲音,出現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她依然活在人間,時常來我這兒照看我。

  不管我的命運如何,我總是無法用姐弟的柔情來回憶起她;可是,雖然我們之間沒有深刻的姐弟柔情,但她的離去仍然令我震驚。這也使我想起那個傷害我姐姐,使她忍受痛苦的兇手,也許對他表示狂暴的憤怒,可以作為對缺乏的柔情的一個彌補吧。我想,如果早就有充足的證據證明兇手就是奧立克或其他什麼人,我也早就報仇雪恨,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了。

  我先寫了一封信給喬,表明我內心的哀痛,並告訴他屆時我一定前去送殯。然後,我懷著極其奇怪的心情度過了這難以熬過的幾天。出發的那一天,一大早我便登上馬車,在藍野豬飯店下車,由於時間充裕,我便向鐵匠鋪步行而去。

  這是一個晴朗美好的夏季,我向前走去,小時候淒苦無助時,我姐姐對我兇狠霸道的情景又栩栩如生地湧上了心頭。不過,這些往事,如今回憶起來,別有一番柔情,那根痛打我的呵癢棍似乎也變得軟弱無力了。我走在田野上,那大豆和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在我心頭低語,那一天總會來到,也許會有人也踩著晴朗美好的夏季田野去為我送葬,他們想到我的為人,但願心腸也能從恨向愛軟化下來。

  終於路途走完,老屋又出現在眼前,只見特拉布成衣公司正在料理出殯事宜。兩位神情悲傷、形象怪異的人守在大門口,各人手執一根哭喪棍,上面都裹著黑紗,好像能使奔喪的人心情寬慰,節哀順變。其中有一個人我一眼便認了出來,是藍野豬飯店開除掉的馬車夫。因為有一次一對新婚夫妻早晨行過婚禮乘他的馬車,結果他卻吃得醉醺醺的,駕駛馬車時感到不穩,便用兩條手臂抱住馬脖子,結果把這對新婚夫婦摔進了鋸木坑裡,所以受到了解雇的懲罰。村中所有的孩子們和大部分婦女們都對這兩個穿孝的守門人和老屋及鐵匠鋪緊閉的門窗感到興趣,讚歎不絕。等我走到門口時,兩位守門人中的那位馬車夫就為我敲門,這表示我因為過分的哀傷而無力自己敲門,所以讓他們來代勞。

  另一位穿喪服的守門人本來是個木匠,據說他曾和別人打賭,一氣能吃進兩隻鵝。他開了門,把我引進那間最好的會客室。特拉布先生正在那張最好的桌子旁邊忙著,桌子的活動板都給裝上了,而且被佈置得像一個黑色喪服攤一樣,鋪上黑布,還用了大量的黑別針。在我進來的時候,他剛剛給一個人的帽子上纏好黑布,纏得活像一個非洲嬰兒。他一看到我便把手伸了過來,接我的帽子。我弄錯了他的這一動作,況且在這個場面上我尷尬得不知所措,於是競非常熱烈親切地和他握起手來。

  可憐的親愛的喬,身上披著一件小小的黑斗篷,下巴下面紮了一朵大的黑蝴蝶結,正孤苦一人坐在房間的上首。這個最主要的傷心人的席位無疑是由特拉布指定的。於是,我俯下身來對他說:「親愛的喬,你好嗎?」他答道:「皮普,我的老弟,你曉得她的,她本來是個挺漂亮的——」說到這裡他抓住我的手,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畢蒂穿了件黑色喪服,看上去十分整潔賢靜,一忽兒這裡忙,一忽兒那裡忙,是個很得力的幫手。我和她打了招呼,覺得當前不是講話的時刻,於是便走到喬那裡,坐在他的旁邊。我詫異地用眼睛搜索著它——我姐姐的遺體究竟放在這屋子的哪裡。會客室中散發出一種淡淡的甜餅氣息,我四面張望想找出放著糕餅的桌子。因為屋裡光線很暗,我等到眼睛適應暗淡的光線後才看到,在桌子上面有一塊切開的葡萄乾蛋糕,旁邊有幾隻切開的橙子、幾隻三明治和一些餅乾,還放了兩只有玻璃塞子的圓酒瓶——我過去知道這只是裝飾品,從來沒有看見用過,而今天,一瓶裝了葡萄酒,另一瓶盛了雪莉酒。我站在桌子旁邊,定了定神,才發現那個卑躬屈膝、奴隸性十足的彭波契克,穿了一件黑斗篷,上面的黑帽帶飄下好幾碼長,一會兒塞點什麼到嘴巴裡,一會兒又對我做些奉承的動作,以引起我的注意。接著,他向我走過來,滿嘴噴出酒氣和餅屑味,用一種低低的聲音對我說:「親愛的先生,我能否——?」然後便和我握手。接著,我又看見了胡卜先生和夫人。這時,胡卜夫人正在一個角落裡悲切得泣不成聲,做得倒很得體。我們這些人都要跟在靈樞後面相送,所以特拉布要一個一個地給我們穿黑戴孝,進行滑稽可笑的包裝。

  特拉布先生要我們在會客室裡排好隊,每兩個人一排,非常像準備去跳一場悲傷的死亡舞。這時喬低聲地對我說:「皮普,我原先的意思是,先生,我原先打算由我一個人把她送到鄉村教堂的公墓去,只要三四個素有交往的人幫幫忙就可以,但是鄰居們議論紛紛,說我如此地敷衍了事,對死者不尊敬,鄰居們會輕視我的。」

  「全體拿出手帕!」特拉布先生這時有條不紊地用沉重的低音說道,「大家拿出手帕!我們準備出發!」

  我們都掏出手帕捂在臉上,就好像我們的鼻子都在流血;我們都是兩個兩個一排,喬和我一排,畢蒂和彭波契克一排,胡卜先生和夫人一排。我可憐姐姐的遺體已經由廚房的那個門抬了出去,根據傳統的殯葬禮儀,棺木由六個扛夫抬著,他們必須罩在一塊很大的黑天鵝絨繡白邊的棺布下面,看上去就像一個長了十二條人腿的怪物,在由那位馬夫和他的搭檔組成的領葬人的導引下拖著腳步向前慢慢移動,跌跌衝衝,亂走亂撞。

  鄰居們對我們送葬隊伍的安排倍加贊許,我們經過村莊時,他們更是讚不絕口;這一帶年輕結實的小夥子時而這裡,時而那裡地亂沖亂撞,擋住我們的去路,或是搶佔有利的地形等在那兒觀看送葬隊伍的經過。他們當中有些精力旺盛的人看到我們從他們等候的拐角出現時,便大為激動地高聲叫喊:「他們向這裡來了!」「他們來到這裡了!」就差對我們歡呼了。在行列中,那個卑鄙下賤的彭波契克太使我厭煩了。他跟在我後面,一路上都想引起我的注意,一下子替我把帽子上的飄帶整理一下,一會兒又把我的外衣抹抹平。另外胡卜先生和胡卜夫人也弄得我心煩意亂,他們的得意忘形和自負都到了不可言說的地步,參加如此轟轟烈烈的送葬隊伍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

  不久,一片沼澤地便清楚地出現在我們眼前,遠處河上的船帆也清晰可見。我們的行列進入了鄉村教堂的墓地,棺木停在我從未見過面的雙親的墓旁,墓上面寫著本教區已故居民菲利普·皮裡普及上述者之妻喬其雅娜之墓的字樣。就在這兒,我的姐姐迅速地被安葬進墓穴,這時百靈鳥正在空中鳴唱不已,柔風徐來,點綴著雲朵和樹木的美麗陰影。

  至於那位汲汲于名利的庸俗人物彭波契克的行為,我不打算過多敘述,只消說一句「他的言行全都是為了我」即可概括。正當牧師在誦讀那幾段高尚的禱文,提醒人們,「人生在世,無所帶來,亦無所帶去,逝去如影,不能長留」之時,我聽到了彭波契克大聲咳嗽,好像在說人間之事也有例外,就如這位年輕先生吧,就意想不到地得到一大筆財產。我們在葬禮完畢後回到家中,他竟然大言不慚地對我說,要是我姐姐活著能懂得我為她掙來多大的光榮,那有多好。他好像暗示要是我姐姐知道我為她掙來的光榮,她死也瞑目了。然後,他喝完了剩下來的全部雪莉酒,胡卜先生飲盡了其餘的葡萄酒。他們一邊飲酒,一邊談論,後來我才知道這本來是葬禮日的傳統習俗。他們談話的腔調就好像他們和死者截然不同,是另一個種族,是聲名狼藉的老而不死之人。最後,他和胡卜先生及夫人終於離此而去。可以肯定,他是去了三個快樂的船夫酒店,在那幾度過一晚,飲酒論自己,扮成我幸運的奠基人和早年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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