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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鄱凱特小姐,是我。我很高興地給你帶來消息,鄱凱特先生和全家人都好。」

  「現在他們聰明些了吧?」莎娜陰鬱地搖著她的頭,「他們真該聰明起來。噢,馬休啊,馬休啊!先生,你認得路嗎?」

  以往我在黑暗中爬這道樓梯已有許多次,還能認識怎麼走,何況這次我爬樓所穿的皮鞋比以往穿的要輕得多。這次像以往一樣,我在郝維仙小姐的門上叩了兩下。馬上我便聽到她的聲音:「這是皮普的敲門聲;皮普,進來。」

  她像過去一樣坐在那張老梳粧檯的旁邊,依舊穿著過去穿的衣服,雙手交叉地放在手杖上,下巴擱在雙手上,雙眼正注視著火爐。坐在她旁邊的是一位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女郎,手上正抓著那只從來未穿過的白色新鞋,低著頭仔細地看著。

  「進來,皮普。」郝維仙小姐繼續喃喃地說著,沒有抬頭也沒有轉過頭來,「皮普,進來。皮普,你好嗎?來,把我當成女王,吻一下我的手,呢?怎麼樣?」

  突然,她抬起雙眼望著我,僅僅是抬起眼睛,用嚴酷的玩笑口氣又說了一遍。

  「怎麼樣?」

  「郝維仙小姐,你的口信我收到了,」我這時簡直不知所措地說道,「謝謝你的好意。你帶信要我來看你,所以我這就來了。」

  「怎麼樣?」

  那位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女郎抬起了她的眼睛,詭詐地望著我。這時我才認出,這一對眼睛就是埃斯苔娜的眼睛。她是大大地變了,變得更加楚楚動人,更具有女人的魅力,她的一切都值得羡慕讚歎,她取得了很大的進步。而我比起她來,什麼長進都沒有。我看著她,不由在幻想之中又無藥可救地變成了粗魯的尋常孩子了。我感到我和她之間有距離,而且兩者懸殊很大,她簡直是不可高攀的天仙。

  她把手伸給我。我結結巴巴地說我能又見到她真是太高興了,我很久很久就盼望著這一天的來到。

  「皮普,你覺得她的變化很大嗎?」郝維仙小姐問道,神情是那般熱切。她用拐杖敲了一下她們兩人之間的一張椅子,示意要我坐在上面。

  「郝維仙小姐,我一進來時,真看不出這副面容和形體中有任何埃斯苔娜的影子,不過現在定下心來一看,和過去的樣子非常地——」

  「什麼?你說她還是原來的埃斯苔娜?」郝維仙小姐打斷了我的話頭說道,「那時她又驕傲又會傷害人,你不是想躲開她嗎?你還記得這件事嗎?」

  這一問把我的心緒給打亂了,慌亂地說那些都是昔日舊事,當時我也不懂事,等等。埃斯苔娜微笑著,神情十分沉靜。她說我的看法是對的,不過她當時也的確很難對付。

  「你看他變了嗎?」郝維仙小姐問埃斯苔娜。

  「他變化很大。」埃斯苔娜望著我說道。

  「不像那時粗魯了,也不像那時俗氣了?」郝維仙小姐一面說著,一面用手摸著埃斯苔娜的頭髮。

  埃斯苔娜大笑起來,看著手上的那只鞋,然後又大笑起來,然後又看看我,最後把鞋放了下來。她依然把我當作一個孩子,另一方面又在誘惑我。

  我們坐在幻若夢境的房間中,周圍依然是曾經迷惑我心靈的那種神秘氣氛。談話中,我知道她剛剛從巴黎歸來,不久又準備奔赴倫敦。埃斯苔娜依然保留著往日的驕傲和任性,不過現在她的驕傲任性只是為了襯托美貌,至少我認為,不能把驕傲任性和美貌分隔開來去看。說句老實話,見到她,我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對金錢、對上流社會的可悲熱望,這些熱望不斷地擾亂了我的童心;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使我為貧賤出身、為喬的粗魯而羞愧的那些失控的志向;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的幻覺,她的面容會在熊熊的爐火中浮現,會從鐵砧上敲打出來,會在深夜的黑暗中顯現,從鐵匠間的木窗外伸進來張望,僅那麼一會兒,便又在黑夜中消失了。總而言之,我不能和她分離,無論是過去,無論是現在,她都深藏在我內心,成為我生命的生命。

  我們說定,白天我和她們在一起,晚上回旅館休息,然後明天返回倫敦。接著,我們繼續談了一會兒後,郝維仙小姐要我們兩人到那座荒蕪的花園中去散步,她還說,等我們散步回來後,我要像過去一樣用車子推著她轉幾圈。

  於是,埃斯苔娜和我便通過一扇門進入了花園。記得我曾經就是因誤人了這扇門而遇上那位蒼白面孔的少年紳士的,也就是現在的赫伯特。這時我內心萬分激動,甚至在微微顫動,多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她卻十分平靜,決不會對我有任何崇拜。在我們快走到當年比試的地方時,她停下腳步,對我說道:

  「那時候我也是個奇妙的小東西,那一天我躲在一處偷看你們打架,看得很清楚,而且還看得很高興。」

  「你那一天還給了我重賞呢。」

  「有這回事嗎?」她用一種隨意的淡忘神情答道,「我不會忘記你的那個對手,我非常討厭他,因為他給帶到這裡來就是要折磨我的,我被他糾纏得真動了氣。」

  「現在他和我已經是好朋友了。」我說道。

  「是嗎?我想起來了,你正在他父親的指導下讀書?」

  「對」

  我簡直是勉勉強強地說出這個字的。這完全像一個小孩子的口氣,其實她待我不是更像待一個小孩子嗎?

  「自從你的命運轉變以後,和你交往的夥伴也變了。」埃斯苔娜說道。

  「這是很自然的。」我答道。

  「這也是必然的,」她用高傲的口吻補充道:「以往適合於做你朋友的人,如今就再不適合於做你的朋友了。」

  本來,在我的良心深處,我也不能確定是否還有一點躊躇中的願望,去看一看喬;如今聽了她的評論後,即使有這一點願望,也被趕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時,你還不知道近在眼前的遠大前程吧?」埃斯苔娜輕輕地揮了一下手,表示所謂那時是指打架的時候。

  「一點兒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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