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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天氣是要人命的陰濕,這兩個犯人一直在抱怨著寒冷。馬車還沒有走多遠,我們大家似乎都進入了冬眠狀態,感覺遲鈍,興趣索然。馬車一過中途的驛站,我們乾脆哆哆嗦嗦地打起瞌睡來,一聲不響地保持著安靜。我思考著究竟要不要在他離開馬車之前把兩鎊錢還給這位犯人,用什麼樣的方法還更好,就這樣我自己也沉入了夢鄉。突然,我身子向前一沖,好像自己要跳進馬群裡一樣,在一陣驚恐之中醒來,於是剛才的問題又出現在心中。

  我想我一定睡著了很長時間,因為車外一片黑暗,閃爍著搖晃的燈影。雖然我雙眼辨別不清外面的事物,可是車外吹來陰冷潮濕的風卻使我嗅到了故鄉沼澤地的氣息。我後面的兩位犯人縮成一團,越來越靠近我,看來把我當成為他們擋住冷氣的屏風了。我聽到他們正在談話,聽到的第一件事正是我在思考的「兩張一英鎊鈔票」。

  「他怎麼弄到的?」那位我從未見到過的犯人問道。

  「我怎麼知道?」另一位犯人答道,「他弄到後也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總之,我想,是朋友送他的吧。」

  另一位犯人罵了一聲寒冷的天氣,說:「要是現在有可多好。」

  「有兩張一英鎊鈔票,還是有朋友?」

  「有兩鎊鈔票。我可以為一張一英鎊鈔票出賣所有的朋友,一英鎊鈔票便可以成交。唔,所以他說——?」

  「所以他說,」我認識的那位犯人答道,「他在船塢裡的一堆木材後面對我說的,只不過半分鐘時間,他說,『你很快就要被放出去!』是的,那時我就要釋放了。他問我願不願意找到那個給過他飯吃又為他保守了秘密的孩子,把這兩張一英鎊的鈔票給他。我答應了他,我也做到了。」

  「你這個天大的傻瓜,」另一位犯人憤憤地說,「要是換成我,老子就要像個人一樣花個痛快,去吃喝一頓。他一定是個生手。你不是說他對你一無所知嗎?」

  「他不認識我,我們是兩幫子,關在兩條船上。後來他因為越獄,抓住後被判為無期徒刑。」

  「說真的,你在這一帶鄉下幹活只那麼一次,是嗎?」

  「就只一次。」

  「你對這兒有什麼看法?」

  「這是個最惡劣的地方,泥濘、大霧、沼澤、苦役;苦役、大霧、沼澤。泥濘。」

  他們兩人都用最刻毒的語言咒駡這個地方,最後罵得沒有詞了,才慢慢地停了下來。

  我偷聽了他們的這一段對話之後,真想立刻下車,離開這裡,躲到公路上一處僻靜黑暗的地方。幸虧這個犯人沒有對我產生懷疑,沒有認出我來。確實,我本人也長大了,完全變了樣,穿的衣服不同了,所處的地位也不同了,如果不遇到特殊情況,沒有神鬼的幫助,任他怎樣也不會把我認出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天下事無奇不有,這次既然能偶然巧合同乘一輛馬車,就完全可能有另外的巧合,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哪裡冒出一個人直呼我的名字,他們一聽就會認出我。正是出於這一擔心,我決定馬車一進鎮子就下車,及早離開他們遠遠的。我的這一設想實施得相當成功,小手提箱就放在車廂裡我的腳旁,不用費勁就可把箱子拉出來。當車子停在鎮口第一處石級上的第一盞路燈旁時,我先把手提箱放下車,隨即自己也跳下了車。至於這兩個罪犯,他們還得隨馬車而去,我知道他們要被押送到那條河邊。在我的腦海中,仿佛出現了一條由犯人劃的船,正在一處被泥濺得又髒又滑的小碼頭邊等著;耳朵中仿佛又聽到了像罵狗似的粗魯聲音:「你們快劃!」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在那一片黑色的水面上停著一艘罪孽深重的挪亞方舟。

  我根本說不出自己究竟怕什麼,因為我的擔心是說不清的,是模糊的,只是有一種莫大的恐懼壓在心頭。一路向著旅館走去的時候,我感到有一種恐懼,這種恐懼不是僅僅怕被認出來而感到痛苦和難受,而且也就是這種恐懼使我瑟瑟發抖。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恐懼是說不出緣由的,莫名其妙的,只不過是童年時代的恐懼暫時復蘇而已。

  藍野豬飯店的咖啡廳中空無一人,直到我叫了飯菜,坐下來開始用膳時,茶房才認出了我。他連忙向我道歉,說一時沒有想起來,並且問我,是不是要派人去給彭波契克先生送個信?」

  「用不著,」我說道,「確實用不著。」

  這位茶房就是上次我和喬定師徒合同在這裡吃飯時,跑上來轉達樓下客商提出嚴重抗議的茶房。他聽了我的口答,顯得很驚奇,抓緊機會遞過一張肮髒的舊報紙,我拿起來讀到下面一段文章:

  「不久前,本鎮附近的一家鐵匠鋪中,有一位青年鐵匠傳
  奇般地飛黃騰達了。想來讀者對此一定頗感興趣(但願本鎮
  的作家、本專欄的詩人托比,能夠運用他的詩才,對此作一佳
  文,雖然他目前尚未名揚天下)。這位青年的早期恩主、同伴
  和朋友,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他從事糧食和種子生意,
  公司寬敞方便,設備齊全,在大街的百里之內,久負盛名。這
  位恩主簡直和《奧德賽》中泰勒馬庫斯的老師一樣,我們聽之
  不能無動於衷。他為別人奠定下了幸福的基礎,我們都該引
  以為驕傲。我鎮是否有善於深思的聖賢或者能明察事理的佳
  麗想探求一下究競是誰得到如此幸運?我們只要一提大畫家
  昆丁·莫賽斯曾經是安特衛普的鐵匠,就一語道破天機,無須
  窮究。」

  從大量的經驗事實我可以斷定,在我飛黃騰達的日子裡,即使我去到北極,不論遇到的是遊牧的愛斯基摩人,或是文明人,都會對我說,我早年的恩公、我幸運的奠基人不是別人,乃是彭波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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