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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托上帝洪福,」喬說道,「我倒是還不錯。你姐姐還是和過去一樣,不好也不壞。畢蒂永遠身體健康,幹活敏捷。除沃甫賽外,所有親友也都不好不壞。沃甫賽的運氣不佳。」

  在這所有的時間裡他都小心翼翼地捧著他那「一窩鳥蛋」,兩隻眼睛在房間四周轉來轉去,在我睡衣的花飾圖案上轉來轉去。

  「他運氣不佳,喬?」

  「唔,是的,」喬說著,把聲音放低下來,「他已經離開了教堂,去演戲了,而且正是因為演戲才把他帶到倫敦,才和我同行。他說,」這時喬用左邊路肢窩夾住那只鳥窩,而把右手伸到裡面去,好像在摸鳥蛋一樣,「把這個東西給你看一下,不知你介不介意。」

  我接過喬遞給我的東西,原來是倫敦大都會裡一家小戲館的一張揉皺了的戲報,上面說該戲館在本周將由「著名的地方業餘演員(其名聲可與古羅馬著名喜劇演員羅西烏相比)登臺獻藝,演出我國詩壇之聖莎士比亞的最偉大悲劇,演藝超群,在當地曾引起轟動。」

  「喬,你觀看過他的演出嗎?」我問道。

  「我觀看過。」喬用強調而嚴肅的口氣說。

  「真引起過轟動嗎?」

  「唔,」喬說道,「是這樣,確實丟了許多桔子皮,特別是他見到鬼魂的那一場。先生,要是你自己,不妨想一想,正當他同鬼魂交往時,你卻用『阿門』來打斷人家,這怎麼能讓人家安心地演好戲?雖然他有過不幸,在教堂裡幹過事,」喬這時放低了聲音,用一種動感情的議論語調說道,「但是你沒有理由在這種場合和人家搗蛋。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父親的鬼魂都不能去關注,那麼又能去關注誰呢,先生,你說呢?再說,他頭上的那頂喪帽真是太小了,以至於插上黑羽毛便容易掉下來,可是他卻穩穩當當地戴在頭上。」

  喬的面容上忽然現出見了鬼似的表情,我一看就知道是赫伯特回到了房間,便給他們介紹。赫伯特把手伸過來,喬卻把手縮了回去,並且捧著鳥窩不放。

  「先生,向你問安,」他先對赫伯特說道,「小的希望你和皮普——」這時討債鬼正把一些早點放到餐桌上,喬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很顯然,他打算把討債鬼也計算進去,我連忙向他擠眉弄眼,他才沒有說出來,不過這使他更加不知所措了。「我是說,你們兩位先生住在如此狹窄的地方,身體一向可好?按照倫敦人的看法,目前這個旅館是相當不錯的,」喬這時把心裡話都說了出來,「我知道這個旅館是第一流的,不過要我到這裡來養豬我也不高興,看來在這個地方養豬是肥不了的,而且這裡養大的豬連肉味也不會鮮美。」

  喬說完了不少誇獎我們旅館的話,但可以聽出,他不時地對我也用起「先生」來了。我請他坐在餐桌旁,他東張西望,想找到一處合適的地方放他的帽子,好像在這裡根本就沒有幾處帽子可以容身的地方。最後在那壁爐的尖角上他總算把帽子安頓好了,但在那兒帽子可不太穩,不時就要從上面掉下來。

  「葛奇裡先生,你是喝茶還是喝咖啡?」赫伯特說道,他早餐時總是坐在首位。

  「謝謝你先生,」喬從頭到腳都是局促不安的樣子,說道,「只要你們喜歡,我喝什麼都行。」

  「那麼喝咖啡怎麼樣?」

  「謝謝你先生,」喬答道,從語氣中可以聽出他對這個建議有些失望,「既然你誠心誠意為我準備咖啡,對於你的建議我是不會反對的。不過你不覺得喝咖啡有些熱嗎?」

  「那麼我們就喝茶吧。」赫伯特一面說一面就開始倒茶。

  這時喬的帽子從壁爐架上掉了下來,他連忙從座位上起身,把帽子撿起來,又端端正正地放在原來的地方。雖然帽子放在那裡馬上又會掉下來,但他好像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表現出優良教養的高貴風度。

  「葛奇裡先生,你什麼時候來到倫敦的?」

  「是昨天下午來到城裡的吧!」喬用一隻手捂住嘴咳嗽了幾聲,好像他來到倫敦有不少日子,已經染上了這裡的百日咳毛病。他說道:「哦,不是昨天下午,哦,是昨天下午。是的,的確是昨天下午。」他的神情顯得既智慧,又寬慰,還不離公正。

  「你在倫敦逛了街嗎?」

  「先生,自然逛過街了,」喬答道,「我和沃甫賽先生到鞋油廠去看過,不過,我們覺得這個廠和店鋪門口的那些紅色招貼畫比起來要差些。我是說,」喬對自己說的話加以解釋,「那畫上面的建築真——夠——氣——派。」

  他說的「真夠氣派」這個詞倒真使我想起見到過的有氣派的建築物。本來我以為喬還要把這個詞拖長,好像唱聖詩一樣,不過這時他的注意力又被快要下跌的帽子吸引住了。確實,他要時時刻刻不忘帽子會掉下來,要拿出板球場上守門員眼尖手快的本領。他玩得不錯,表演得也極其精彩。有時帽子剛往下落,他就沖過去,一把接住,幹淨利落;有時帽子已經下落,他便在空中把帽子撈起,雙手托上,順勢在屋中轉個圈子,把牆上糊的花紙撞個遍,然後才感到放心地把帽子放歸原處;最後,帽子掉進了洗碗杯的水盆中,濺起一片水花,這時我不得不冒昧地一把抓住了它。

  至於他的襯衣領子和外衣領子簡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是個不能解決的謎。為什麼一個人為了要使自己所謂衣冠齊整而偏偏讓自己的脖子被擦來刮去呢?為什麼一個人一定要穿上節日禮服使自己左右不是才算是必須的清潔齊整呢?這時,喬進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境界,神思恍惚,一時從盤中叉起食物不送進嘴巴,卻停在半空;一時兩隻眼睛東張西望,不知道在注意什麼;一時咳嗽咳得自己苦惱難挨;一時又離桌子遠遠地坐著,掉下來的食物比吃進去的還要多,卻還裝模作樣好像自己什麼東西也沒有掉。幸虧這時赫伯特離開我們自顧到城裡去了,我這才松了口氣,心情愉快起來。

  其實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既沒有很好地理解他,又沒有體貼他的情感。如果我對他平易一些,他也就會感到自由輕鬆一些,而我對他耐心不夠,還對他發脾氣,可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給我的卻仍是像爐火一樣的赤誠。

  「先生,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喬開口說道。

  「喬,」我有些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頭,「你怎麼叫起我先生來了?」

  喬看了我一眼,似乎稍帶了一些責備。他的領帶和領子儘管十分令人可笑,然而從他的目光中我窺探出一絲兒嚴厲。

  「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他接下去說道,「我想我再過幾分鐘也得走了,不能再耽擱,所以在談話結束時我想說,其實也沒什麼可說,只是說一說我怎麼會有如此的榮幸來到這裡的。」喬像往常那樣直截了當地說明道,「我所希望的就是對你有好處,否則我怎麼能夠到這裡來,怎麼能有如此榮幸到上流人的住宅中和上流人同桌共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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