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遠大前程 | 上頁 下頁
六四


  「你得要有許多船。」我說道。

  「要一個船隊。」他答道。

  他這宏偉的貿易計劃幾乎把我完全征服了,我便問他目前所保險的船隻主要開往何處進行貿易。

  「我還沒有開始保險生意呢,」他答道,「我正在觀望形勢。」

  我這才知道他一切還在籌劃之中,這倒和巴納德旅館這種地方蠻相稱的,於是我深信不疑地說道:「啊——啊!」

  「是這樣,目前我在一家公司的會計室中工作,正在觀望形勢,伺機而動。」

  「會計室可是一個有利可圖的地方?」我問道。

  「你是指會計室裡的年輕人嗎?」他沒有回答卻反問我道。

  「正是,我正是指你。」

  「唔,不,不,我可沒有利。」他說話的神氣好像在仔細核算,想儘量做到收支平衡一樣,「沒有直接的利益,也就是他們不付給我錢,我還必須自己養活自己。」

  這樣看來,確實是無利可圖了。於是我搖了一下頭,似乎是說,這樣的情況要想聚集起資本是非常困難的。

  赫伯特·鄱凱特說道:「問題在於你要善於觀望形勢,這才是最重要的事。你要懂得,身在會計室中,就可以觀望形勢,伺機而動。」

  我聽他的話中有這麼一種含義,似乎只有在會計室裡才可以觀望形勢,這點我不敢苟同。當然,我只是不動聲色地聽著,以表示對他經驗之談的敬重。

  「只要時機一到,」赫伯特說道,「你面前便出現了光明大道。你只要鑽進去,你只要撲上去,你就能聚起資本,那你就成了!你一旦有了資本,還愁什麼,就去運用你的資本好了。」

  他今天的這副形象和從前我們在花園相鬥時他的形象很相似,非常非常地相似。今天他忍受貧窮的態度和當年忍受我拳打腳踢的態度完全相同。依我觀察,他把當年受我拳腳打擊的態度搬來準備接受命運對他的打擊。現在我已一目了然,他除了幾件必要的最簡單的用品外,真是一無所有。房中的用品,只要一問起,要麼是咖啡館為我送來的,要麼是什麼地方為我準備的。

  赫伯特在他的腦子裡已經擁有了一大筆財產,卻仍是那麼謙虛謹慎,這種不擺架子的人格不由不使我由衷地敬佩。他本來就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風度,謙虛不擺架子使他更加令人心舒意暢,所以我們極易相處。當晚我們便到街上去散步,又去戲院看半價戲;第二天同去西敏斯特教堂去做禮拜,下午又到幾個公園去玩。我看到許多馬匹,心想不知道是誰給馬兒釘的掌,我多麼希望是喬的傑作啊。

  那個星期天,即使粗粗地一算,我也覺得自從和喬及畢蒂離開以來,好像已過去了好幾個月,我與他們之間的空間距離仿佛也使我們之間的時間距離擴大起來,故鄉的那片沼澤地是那麼遙遠。然而,僅僅是上個星期,我還穿著那身舊的假日禮服去教堂做禮拜,而現在回想起來,無論從地理位置或社會地位上講,無論用老陽曆還是用老陰曆來計算,都像是不可能的事。如今在倫敦的街頭巷尾閒逛,那擠擠攘攘的人群,那燈火輝煌的夜晚,忽然使我感到一陣壓抑,心頭湧出對自己的責備之情,覺得不該把家中貧窮而破舊的廚房遠遠拋開。在這死氣沉沉的黑夜中,一個無能的守門騙子,在巴納德旅館裡四處鬧蕩,裝出一副查夜的樣子,噔噔的腳步聲在我心中發出空蕩的回聲。

  星期一早晨八時三刻,赫伯特要到他的會計室去上班,我想,也是去觀望形勢、待機而動,於是陪他一同前往。他說一兩個小時就離開,並和我到漢莫史密斯去,所以我就在附近等他。我覺得,星期一早晨,在倫敦四處亂竄的那些初露頭角的保險業巨人們就像是從蛋裡剛孵出來的一樣,一出來便四處奔波,那蛋很像在熱帶沙漠中孵化的鴕鳥蛋。在我看來,赫伯特所在的那個會計室並不是一處良好的Liao望台,它設在一個院子後樓的三樓上,一切看上去都面目可怕、毫不起眼,與其說可以Liao望,不如說只能看一看另一幢後樓的三樓而已。

  我在那裡一直等到中午,然後便溜達進了證券交易所。我看到一些毛髮蓬鬆的人坐在船運證券信息牌下。我認為這些人都是了不起的商賈,不過弄不懂為什麼他們全都顯得沒精打采。等到赫伯特來了,我們便一同去到那家有名的餐館去吃午餐。當時我對這家餐館特別敬重,現在才感到這家餐館其實是整個歐洲最劣等的圖有虛名的飯店。吃飯時我注意到桌布上、刀叉上和茶房衣服上的肉汁湯比牛排上的還要多。不過,裡面的價格還算不貴,也許油脂沒有算在其中吧。飯後回到巴納德旅館,我拎上那只手提箱,兩人便雇了一輛馬車直駛漢莫史密斯。到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我們才到達那裡,要到鄱凱特先生的家還得步行一小段路。到達後,我們打開門閂,便直接走進了一座小花園。花園面臨一條河,鄱凱特先生的孩子們正在那兒玩耍。我看著他們心想,鄱凱特先生和夫人的孩子們一定不是長大的,也不是帶大的,而是摔跤摔大的。我想我的這一看法不是自欺欺人的,因為這和我的利益或我個人的偏好是毫無關係的。

  鄱凱特夫人正在一棵樹下的一張花園椅上坐著讀書,兩條腿擱在另外一張花園椅子上。鄱凱特夫人的兩名女傭人正在照看玩耍著的孩子們。赫伯特說道:「媽媽,這就是小皮普先生。」鄱凱特夫人立刻和我打招呼,神態既和藹可親,又莊嚴認真。

  一個保姆對兩個玩耍的孩子叫道:「阿裡斯少爺,珍妮小姐,你們蹦來跳去要小心,不要被小樹叢絆倒,要是滾到河裡去淹死了,你爸爸會怎麼怪我呢?」

  同時這位保姆又從地上撿起了鄱凱特夫人的手帕,說道:「夫人,這是你的手帕,掉在地上第六次了!」鄱凱特夫人笑著答道:「謝謝你,芙蘿普莘。」然後把腿從另一張椅子上挪開,只坐在一張椅子上,繼續讀書。她的面容立刻呈現出眉頭緊皺聚精會神的樣子,好像她已連續讀了一個星期的書一樣,但是還沒有看了五六行,眼光便轉到了我身上,對我說道:「你媽媽一定身體挺好吧?」這一突如其來的問題使我慌成一團,只有糊裡糊塗地答道,如果我還有媽媽的話,我肯定她的身體挺好,也一定十分感謝,一定會帶來她的問候。正在這尷尬的時候,保姆過來才算救了我。

  「噢!」保姆從地上撿起這位鄱凱特夫人的手帕,大聲說道,「我看這是第七次了!今天下午你怎麼啦,夫人!」鄱凱特夫人接過了她的手帕,先是感到十分驚訝,好像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東西,然後認出來了,便笑了一下,說道:「芙蘿普莘,謝謝你。」說完又忘了我在那裡,繼續讀她的書去了。

  現在我才有空來數一數這些孩子,發現至少有六個小鄱凱特在花園裡玩,正處於各個不同的摔打時期。我還沒有數清楚就聽到了第七個孩子的聲音,這悲傷的啼哭聲仿佛是憑空而降的。

  「是寶寶醒了嗎?」芙蘿普莘表現出十分驚奇的神態,「米耐絲,你快去看看。」

  米耐絲是另外那位保姆,她走進了房子,馬上小孩子的哭聲慢慢地輕下去,以至消失了,好像那個小口技演員的嘴裡給塞進了什麼東西,問題就解決了。鄱凱特夫人手不離卷地讀著書,我很想知道她讀的是什麼書。

  我心中暗忖,我們大概是在等待鄱凱特先生出來,不管是不是,反正我們都等在那兒,所以我也就有了機會來觀察這一家中發生的有趣現象:只要孩子們亂蹦亂跳地跑到鄱凱特夫人的近處,他們就會絆倒,跌在她身上——每逢這時刻,她總是表現出驚詫,而孩子們也總是要傷心地哭上一會兒。這種情況的確使人感到很奇怪,我不得不加以思索,想得出了神,直到米耐絲抱著寶寶出來,又遞給了芙蘿普莘,芙蘿普莘又準備把寶寶遞給鄱凱特夫人,也就在這刹那之間,芙蘿普莘連人帶寶寶都一頭向鄱凱特夫人的身上栽了過去,幸虧赫伯特和我在那裡,扶住她而沒有摔倒。

  「我的天啦,芙蘿普莘!」鄱凱特夫人這才把眼光從書本上移開,說道,「怎麼大家都不停地摔倒!」

  「天啦,你,真是的夫人!」芙蘿普莘臉上驚得紅起來,說道,「你在這裡究竟藏著什麼東西?」

  「芙蘿普莘,你是問我這裡?」鄱凱特夫人問道。

  「是啊,那不是你擱腳的凳子嗎?」芙蘿普莘說道,「你把小凳子放在你裙子下面,誰絆上能不跌跤呢?來,夫人,孩子給你,你把書給我。」

  鄱凱特夫人接過寶寶,把它放在自己的膝上搖晃著,動作很不嫺熟,其他孩子們也都圍過來玩耍。沒有一會兒,鄱凱特夫人就發出命令,叫保姆把他們全都帶到房中去午睡。雖然我第一次到這裡來,但卻又有了第二個發現,原來撫養小鄱凱特們的方法是摔跤和睡覺交替地構成的,摔跤以後便是睡覺,當然,睡覺之後又是摔跤。

  這時,芙蘿普莘和米耐絲就像趕一群小羊一樣把孩子們給弄進了屋,鄱凱特先生也從房中走出來和我見面。鄱凱特先生一副困惑的表情,頭髮已經灰白,亂蓬蓬的,好像從來不知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問題。在這種背景下發現鄱凱特先生如此這般模樣實在不算什麼,不值得大驚小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