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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哦,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可不要做上流社會的人!」她回答道,「我認為上等人也沒有什麼好的。」

  我非常認真地對她說:「畢蒂,我想成為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是有特別理由的。」

  「皮普,你對你自己瞭解得最為清楚,不過,你認為自己現在還不夠快樂嗎?」

  「畢蒂,」我很不耐煩地大聲說道,「我現在根本就不快樂。我非常討厭我的這一行當,非常討厭我的生活方式。自從當了學徒,無論這行當或這生活我都極其討厭。你說的簡直太荒唐了。」

  「我荒唐嗎?」畢蒂平靜地揚了揚她的眉毛,說道,「十分抱歉,我並沒有你說的那個意思,我所希望的只不過是你能夠過得愉快,過得舒適。」

  「那就好了,那麼乾脆就告訴你個明白吧,我永遠不會、也不可能舒適,我永遠都只能不幸,畢蒂!除非我過一種和現在所過的完全不同的生活。」

  「太令人遺憾了!」畢蒂答道,同時帶著傷心的樣子搖搖頭。

  其實,我也時常覺得我的這種考慮實在令人遺憾,而且我一直為了這個問題在開展著思想鬥爭。現在,畢蒂開誠佈公地道出了她的感想,同時也點破了我的心思,我內心的煩惱和痛苦簡直使我差點淌出眼淚。我對她說她是正確的,我知道我的這種想法是非常令人遺憾的,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假使我能在鐵匠鋪待下去,」我拔起我手夠得著的地方的小草,這就像過去我在郝維仙小姐家裡扯自己的頭髮並狠命地踢制酒作坊的牆一樣,以此來發洩個人的怨氣。「假使我能在鐵匠鋪待下去,假使我對鐵匠鋪的情感能有兒時好感的一半,我現在的情緒就會大不相同了。你和我和喬就會因什麼也不缺乏而知足常樂,也許喬和我會等到我滿師之後合夥經營,我再長大後也許就會和你結為終身伴侶,每逢晴朗的星期日我們都會坐在這裡的河岸上,那時的一切將會大不相同。畢蒂,我對你來說該是挺理想的,不是嗎?」

  畢蒂望著河上來來去去的帆影,隨即歎了一口氣對我答道:「是啊,我是不會過於挑剔的。」聽起來她並沒有誇獎我,但我瞭解她的出發點是善意的。

  我仍然拔著地上的草,還在嘴巴裡嚼著一兩片草葉。「然而事實相反,瞧瞧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心裡很不如意,感覺很不舒適。我的生活是如此的粗俗,是如此的平常,如果過去沒有人告訴我這些那有多好!」

  畢蒂冷不防地轉過臉來望著我的臉,比她剛才望著河上往來的船隻更加專心致志。

  「這些話是不符合事實的,也不符合禮貌。」她說道,隨即又把目光轉向過往船隻。「這些話是誰說的?」

  給她這一問我倒心慌意亂起來,剛才講話一時大意,就沒有想一下說出來的後果會是什麼,現在想蒙混過去是不可能了,只有老老實實說道:「這話是郝維仙小姐家一位美麗的年輕小姐說的。她生得比我見到過的任何姑娘都漂亮,我是太崇拜她了。我之所以要做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就是為了她。」說了這番瘋瘋癲癲的話之後,我又把拔起來的草丟進河水之中,仿佛我自己也想追隨著青草一起躍進河中。

  「你想做一個上流社會的人是為了惹她氣惱,還是為了討她喜歡呢?」畢蒂停頓了片刻,用溫和平靜的口氣問我。

  「我說不出。」我鬱悶地答道。

  畢蒂這時說道:「如果你是為了惹她氣惱,當然,是不是這樣你自己更清楚,那麼最好還是乾脆不理她的碴兒,表現得更有獨立性;如果你是為了討她喜歡,當然,是不是這樣還是你自己更清楚,那麼像她這樣的人是不值得去討她喜歡的。」

  她所說的這些和我多次想過的竟然完全一致。當時從我的內心來說對這點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可是,我這個茫然迷亂的鄉下孩子又怎麼能避開內心這些奇妙的自相矛盾呢?即使那些高尚的智者每天也不免墜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你所說的也許完全正確,」我對畢蒂說道,「不過我是太崇拜她了。」

  簡短地說吧,我說到這裡便轉過身去趴在地上,兩手抓起頭上的頭髮,向兩邊狠命地扯著。此時此刻,我心中知道,我的心已被擾亂,完全是鬼迷心竅,對人的愛與恨都錯了位。我非常清楚,當時即使我抓住頭髮,把自己的頭拎起來,再把它狠狠地朝著鵝卵石砸去,以示懲罰,那也是罪有應得,因為它長在了一個白癡的身上。

  畢蒂是最聰明最體貼人微的姑娘,這時她再不和我講理論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雖然她的手由於日夜操勞而變得粗糙,可又是多麼溫柔舒適啊。她那麼溫和地把我的手一隻一隻地從頭上拉下來,然後又柔和地拍著我的肩膀,以此來安慰我,而我則用袖子造著臉傷心地哭了一會兒,和制酒作坊院子裡的那次一樣——恍惚覺得受了什麼人的委屈,抑或是受了每一個人的委屈,我也說不出個究竟。

  「有一件事情我十分高興,」畢蒂對我說道,「皮普,那就是你已經感到你可以對我吐露心中的秘密。還有一件事也使我高興,那就是你告訴我心中之事,相信我能為你保守秘密,並認為這永遠是對的。假使你的第一個老師能做你現在的老師,那麼她知道該給你上一堂什麼樣的課了。(天啦!這個可憐的人兒,她更需要別人來教她呢!)不過,這一課是很難學的,而且你已懂得比她還多,唉,現在來說學這一課已經無用了。」於是,畢蒂輕輕地為我歎了一口氣,接著便從河岸上站起來,用活潑快樂的語調對我說道:「我們再散一會兒步呢,還是回家?」

  「畢蒂,」我叫了一聲便站起來,摟住她的頸子,吻了她一下,「我永遠把心中的話告訴你。」

  「你成為上流社會的人以後就不會再告訴我了。」畢蒂說道。

  「你知道我不會成為上流社會的人,所以我永遠會告訴你我心中的事。當然這不是因為我有必要告訴你什麼,其實我懂的事你也都懂,這一點那個晚上在家中我就跟你說過了。」

  畢蒂轉過臉去看著來往的帆船,然後輕輕地說了一個字「啊!」接著,依然用剛才那快樂的聲調重複了已說過的話:「我們再散一會兒步呢,還是回家?」

  我對畢蒂說我們還是再散一會兒步吧,於是我們便繼續散步。這時,夏日午後慢慢地變成了夏日黃昏,周圍的一切顯得涼爽而美麗。我開始思考,在如此宜人的環境中,我和大自然擁抱在一起,身心感到健康,遠遠勝過在那時間永遠停止的房間裡,在昏暗的燭光下和永遠輕視我的埃斯苔娜一起玩牌。我思忖著,如果我能從自己頭腦中把埃斯苔娜和有關的一切回憶、一切幻想都拋開,而專心致志地工作,精益求精,堅持不懈,那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我們心自問,如果此時在我身邊的是埃斯苔娜,而不是畢蒂,情況又會怎樣呢?我能肯定她必然會給我帶來不幸嗎?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認她一定會帶給我不幸。我在心中暗暗責備自己:「皮普,你是多麼愚蠢啊!」

  我們一面散步,一面談了許多。畢蒂說的一切似乎都是正確的。畢蒂從來沒有傷過我的心,從來不三心二意,從來不會今天這樣明天又變了一個樣;她不會使我痛苦,因為使我痛苦的結果也會使她痛苦,而決不會是快樂;她寧願自己心碎,也不會使我心碎。可是為什麼在她們兩人之中我偏偏喜歡埃斯苔娜而不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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