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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有一年的今天,在你出生很久之前的一個今天,」她用她那根了字形手杖點著桌上放著的一堆結了蛛網的東西,但沒有碰到它,「這堆垃圾被送到了這裡。從那時起,這東西和我就一起開始逐年憔悴。老鼠一直用牙齒在啃它,而有比老鼠牙齒更尖厲的牙齒一直在啃著我。」

  她站在那裡,凝視著桌上放的東西,用手杖頭抵著自己的心口。她穿的是曾經潔白的婚禮服,現在已經泛黃而且萎縮;桌上鋪的是曾經潔白的桌布,現在也已泛黃而且萎縮了;四周的每一件東西只要碰一下,都立即會變成麵粉。

  「終有一天死神會成全我的,」她帶著副鬼一般的蒼白面孔說道,「那時他們會把我停放在這裡,穿著新娘的禮服躺在迎親的喜筵桌上。我死後就這樣辦,這就是對他最後的詛咒,如果正逢到這個日子那才好呢!」

  她站在桌邊,凝視著這張桌子,仿佛站在那裡正凝視著躺在桌上的她自己的屍體。我依舊沉默無語。埃斯苔娜已經返回,也保持著沉默。我覺得我們似乎那樣站了好長一段時間。屋內的空氣渾濁沉悶,每一個角落裡都籠罩著濃重的黑暗,甚至使我也產生了一種令人恐怖的幻覺,埃斯苔娜和我似乎也開始了緩慢的腐爛過程。

  她就那樣,處於一種心神錯亂的狀態,可是最後,在霎那之間她又恢復了正常。她說:「我來看你們兩個人玩牌,為什麼還不開始玩?」於是我們都回到她的房間,像上次一樣地坐在那裡;像上次一樣,我一次又一次地讓我的牌被吃光;像上次一樣,郝維仙小姐一直在注視著我們,設法引起我對埃斯苔娜美貌的注意。她一會兒把珠寶試戴在埃斯苔娜的胸口,一會兒又試戴在埃斯苔娜的頭上,弄得我目不暇給。

  至於埃斯苔娜也像上次一樣地對待我,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這次她不願意降低身份來和我說話。我們玩了約摸五六局,我便被告知下一次來的日子,然後像上次一樣地被領到院子裡,像狗一樣地被喂給吃的東西。當然,也像上次一樣,我被留在那裡隨我高興地東遊西蕩。

  上次我曾爬上一道國牆去觀看花園景色,那牆上有一扇門。至於上次那扇門究竟是開著還是關著,我並無意去追究。反正上一次我沒有看到什麼門,而這次我看到了。現在門開著,我知道埃斯苔娜早就把客人們送走,因為我見到剛才她返回時手中拿著一串鑰匙。我信步走進了花園,而且在那兒東逛西逛。這花園早變成了一片荒地,只留下一些舊的香瓜棚和黃瓜棚架子,也已經衰敗不堪。那幾根枯藤只能亂找一些依靠來尋求生存,爬在破帽子上,攀過舊靴子;還有時,一根枯藤上冒出的新枝,把一隻破鍋當成寄身之所。

  我逛遍了花園,還選了一所花房,其實裡面什麼也沒有,除了一株倒伏的葡萄和幾隻瓶子。這時我才發現,我正在一個陰沉淒涼的角落裡,也就是剛才我從窗口看到過的那個角落。用不著問,我以為這個屋子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便從另一個窗口向裡面張望。大出意料之外的是,我發現自己正和一位面孔蒼白、眼臉發紅、頭髮淡黃的少年紳士相互對望著。

  這位蒼白面孔的少年紳士一轉眼便不見了,可是一會兒他卻站在了我的身邊。剛才在窗口時我看到他正在讀書,這會兒他在我面前看上去又是滿手墨蹟。

  他對我招呼道:「喂,小傢伙!」

  「喂」這個詞是個一般的稱呼,我看最好的應付方法該是依樣畫葫蘆,所以我答道:「喂。」為了禮貌,我沒有說出「小傢伙」幾個字。

  「誰放你進來的?」他說道。

  「埃斯苔娜小姐。」

  「誰讓你在這兒東蕩西逛的?」

  「埃斯苔娜小姐。」

  「來,我們打一場。」這個蒼白面孔的少年紳士這樣說道。

  我除了跟著他走,還能有什麼辦法?這個問題以後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可是當時我能做的只有跟他走,因為他的態度是決定性的,而我的吃驚也是自然的。他在前頭引路,我跟在後面,仿佛著了魔似的。

  「停一會兒,」他回過頭來對我說,其實這時我們還沒有走出多少步,「打架也該讓你曉得打的理由。看我的。」說著他便表現出一副十分激怒的樣子,把兩手相互一拍,做出一個很優雅的後踢腿姿勢,隨即扯住我的頭髮,然後又一拍兩手,低著他的頭向我的心口衝撞而來。

  他這種撞頭法簡直和公牛沒有兩樣。無疑,這是不知廉恥的不禮貌行為,再加上我剛吃過麵包和肉,給他這一撞特別感到不舒服。所以,我便也給了他一拳。當我正準備再給他一拳時,他卻說道:「嚼呀!你倒有種?」於是他便前後擺動起身體,這種打架方法我可沒有見過,也許是我的見識太少吧。

  「打有打的規則!」他說著,踢起左腿,右腳落地。「一切都要符合規則!」說著,他又踢起右腿,左腳落地。「先去找一個場子,做些賽前準備!」於是,他跳來跳去,前後躲閃做了各式各樣的怪動作,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我看他身形機靈活潑,心中對他暗怕幾分,但是,無論從道義上還是從身體上說,我堅信他那長著淡黃色頭髮的頭和我的心口本來無怨無仇,既然他能撞我,我也就有權利以牙還牙,既然我被逼如此,那也是身不由己了。所以,我無言地跟著他,走到花園的一個僻靜角落。這裡是兩道培的連接處,還有一堆垃圾可以把視線隔開。他問我對這個所在滿不滿意,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於是,他又要求離開這裡一會兒。果然一會兒他就回來了,還帶來一瓶水和一塊浸在醋中的海綿。他說:「這東西對你我雙方都有用。」然後便把它們放在靠牆的地方。接下來,他便開始脫衣眼,先脫掉茄克和背心,又脫去襯衫。他的態度表現出一副無憂無慮、爽快利落的樣子,不過其中藏著一股殺氣。

  雖然看上去他並不很健康,臉上生了青春痘,嘴上還生有火瘡,但他的那些準備活動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猜,他的年紀和我差不多,但身材比我高得多,他那個旋轉身形的架勢的確使人眼花繚亂。再說,這位少年紳士穿了一身灰色衣服(這是指他脫衣上陣之前的樣子),胳膊肘、雙膝、兩隻手腕、兩隻腳後跟都比他身體的其他部分要發達。

  我看到他對我拉開進攻架勢,招式幾乎完美無缺。他用眼睛細細打量著我的身體,仿佛在精心選擇進攻的骨骼部位。我被他這架勢嚇傻了。可是,當我揮出第一拳時,他就被四腳朝天地打倒在地,睜著兩眼仰視著我,鼻孔裡流出鮮血,整個面孔似乎都縮小了。這真是我平生中所遇到的最希奇的事情。

  他一骨碌又爬了起來,用浸醋海綿拭幹了鼻子中流出的血,馬上又擺開他那精美的進攻架勢。然而,他一下子又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眼圈發青,仰視著我。這是我平生中所遇到的第二件最為希奇的事情。

  他的精神可嘉,使我敬佩萬分。看來他沒有多大氣力,落在我身上的拳頭也不重,而我的拳頭一到他身上,他就被打翻在地。不過,他一下子就又爬了起來,用浸醋海綿拭幹血跡,又喝了些那個瓶中的水,十分滿意地按照打架的規則給自己加了補充,接著又對我擺開新架勢,使我覺得這一次我一定會被他制服。結果,他又落得個鼻青臉腫的下場。我感到歉意的是我每擊他一次,分量也就加重一點。但是,他倒下一次,就又爬起來一次。就這樣,他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最後,他狠狠地被我擊倒了,頭也撞到了後面的牆上。即使在這種危險時刻,他還是爬了起來,狼狽不堪地在地上轉了幾圈,連我在什麼地方也弄不清了。接著,他又立足不穩地跌跪在地上,爬著拿起海綿,承認失敗地拋起它,同時氣喘喘地說道:「這一次比試是你勝了。」

  他似乎很勇敢,又很天真。雖然這次比試不是由我引起的,而我又勝利了,可我除了心情鬱悶不解外,並無滿足之感。穿衣服的時候,我真希望我把自己當成一條小野狼,或者別的什麼野獸。不管怎樣,我穿好了衣眼,悶悶不樂地擦去臉上的幾處血痕,對他說:「要我幫忙嗎?」他答道:「不用了,謝謝。」我說:「再見了。」他也說:「再見了。」

  我一回到院子,就看到埃斯苔娜拿著鑰匙站在那兒等著,但她既沒有問我剛才在哪兒,也沒問我為什麼讓她久等。只見她臉上泛著紅暈,好像發生了什麼特別使她高興的事。她沒有直接向大門走去,反而退回到過道,示意我走過去。

  「到這兒來!你要高興就吻我一下。」

  她把臉轉過來時,我吻了她的面頰。現在我想,這面頰上的一吻完全可以使我甘願為她身人虎穴,而那時我卻覺得她賜給我這個粗野平常孩子的一吻,就好像是丟給我一個小錢,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這一天我在那裡待的時間很久,因為巧遇了郝維仙小姐的生日,來了客人,又和埃斯苔娜打了牌,還和一位少年紳士比試了拳術,所以在我快接近家門時,沼澤地那邊沙灘上的燈塔已經迎著黑夜的天空大放光明,喬的打鐵爐中飛濺出來的火星也已閃爍在了大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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