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遠大前程 | 上頁 下頁
二九


  這是個結實健壯的漢子,面色非常黑,生了一個大得出奇的頭,還配了一雙大得出奇的手。他用那只大手抓住我的下巴,把我的面孔仰起來,借著燭光對我仔細端詳。他的頭頂已經禿了,表現出未老先衰的樣子,大黑眉像小灌木叢,根根豎直,一根也不願意倒伏。他的兩顆眼珠深深地陷進去,充滿懷疑的神色,一看就令人不愉快。他身上掛著一串大錶鏈,滿臉都是鬍子茬。要是他留起來,一定是個大鬍子。我和他毫無關係,根本也想不到他將來會和我有什麼關係,但既然今日相遇,我也就趁著這機會對他觀察了一番。

  「嘿,你是這一帶的孩子嗎?」他問道。

  「是的,先生。」我答道。

  「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先生,是郝維仙小姐叫我來的。」我向他表明。

  「好吧!行為要端正些。我對待孩子可有經驗呢,你們都是一群壞傢伙。要留神些!」他說著,咬著他那只粗大的食指,對我皺了皺眉。「行為要端正些!」

  說畢,他便放開了我,逕自下樓去了。我十分高興他放了我,因為他的手上有一股香皂的氣味。我懷疑他可能是位醫生,可又一想,不會的,他不可能是醫生,因為醫生一般是文縐縐的,說話會帶有勸導性。現在我已經沒有時間多考慮這類問題,因為我很快就進入了郝維仙小姐的房間。郝維仙小姐本人和房間裡的一切陳設都和我上一次離開這裡時一模一樣。埃斯苔娜在房門口丟下我走了。我站在那裡等著,一直等到郝維仙小姐從她的梳粧檯那裡一抬眼看到了我。

  「是你嗎?」她說著,毫無吃驚的感覺,也不感到奇怪。「這些日子又消逝了,你說是嗎?」

  「是的,夫人。今天是——」

  「住口,住口,住口!」她顯得焦躁不安,揮動著她的指頭。「我不想知道。你說你今天準備玩了嗎?」

  我很慌亂,不得不說:「我想我還是不行,小姐。」

  「不再玩玩牌嗎?」她用銳利的眼光看著我,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玩牌,小姐,只要你要我玩牌,我就玩牌。」

  「孩子,這屋子太陳舊了,又太陰森,」郝維仙小姐不耐煩地說道,「你又不願意玩。你願意做事嗎?」

  一聽到這個問題,我心頭就比回答剛才那個問題時寬慰得多,於是便立刻回答她我是十分願意做事的。

  「那你就到對面房間去,」她說著,用她那枯乾的手指著我身後的門,「等在那裡,我馬上就來。」

  我走過樓梯平臺,進了她要我去的那一個房間。這房間和都維仙小姐住的那間一樣,陽光全被隔在了外面,屋裡散發出一陣令人氣悶壓抑的混濁空氣的味道。潮濕的舊式火爐中剛剛生了一爐火。與其說是生著火,不如說人很快就要熄滅了。火爐中散發出令人討厭的煙氣,迷漫在整個房間中,似乎比外面的涼氣更要寒冷,冷得和我們那裡沼澤地上的霧氣差不多。在高高的燭臺上燃點著幾支發出寒光的蠟燭,昏暗地照射著房中的一切。如果要表達得更清楚一些,這幾支發出寒氣的蠟燭把房間裡寂靜的黑暗都給擾亂了。整間屋子顯得很寬敞。我認為從前這屋裡一定是富麗堂皇的,可如今屋內的每一件東西上都覆蓋著一層塵土,或者佈滿了黴菌,都在腐爛著。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張長桌,上面鋪著桌布,仿佛一場宴會已經準備就緒,可忽然整座宅邸和所有鐘錶都停在了時間的一點上。桌布的中央仍然擺著果碟和花瓶一類的裝飾品,現在都結滿了蜘蛛網,連形狀也難以辨別清楚了。我注視著那已變黃的桌布,覺得它長出了像黑蕈苗一類的東西。我看到生著花斑長腿的蜘蛛,滿身長著疙瘩,奔進奔出它們的家園,仿佛這個蜘蛛王國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偉大事件。

  我還聽到老鼠在嵌板後面傳來哢噠哢噠的聲音,仿佛蜘蛛王國的大事也引起了它們的興趣。唯獨黑甲蟲對這些騷動毫不在意,拖著沉思而老態龍鍾的腳步在火爐四邊摸索著,仿佛它們因為眼睛近視,耳朵又聽不見,所以只顧自己,和其他的鄰居們互不來往。

  我遠遠地觀察著這些小爬蟲的活動。它們吸引著我,我都看呆了。忽然,郝維仙小姐的一隻手放在了我的肩頭上,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根丁字形的手杖,用它支撐著身體。她的模樣看上去活像這所屋子中的女巫。

  她用手杖指著這長桌子說道:「等我死了以後,這上面就是停放我屍體的地方。大家都會到這裡來看我最後一眼。」

  聽了她的話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擔憂,生怕她就會躺到桌上去,並且立刻死在上面,變成上次我在集市上所見到的那個可怕的蠟像,所以在她放在我肩胛上的手下面,我嚇得縮成一團。

  「你說那個是什麼?」她又用手杖指著那裡問我,「就在結了蜘蛛網的地方。」

  「小姐,我猜不出那是什麼。」

  「那是一塊大蛋糕,是結婚蛋糕,是我的結婚蛋糕!」

  她用炫耀的眼神看了一下屋子的四周,然後用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當作拐棍一樣支撐著,說道:「好了,好了!扶我走一下!扶我走一下!」

  從這一句話中,我馬上領悟出我必須幹的活兒原來是扶郝維仙小姐在屋子裡一圈圈地來回走動。我立刻就邁開步,讓她把我的肩腫當拐棍。我第一次來到她的家時,曾想效仿彭波契克先生馬車的樣子,這回可真的模仿了。我裝成他馬車的樣子一步步地走著。

  她的身體是很孱弱的,我們走了一段她便對我說:「走慢些!」可她走著走著,又會由於不耐煩而走快起來。我們一面走著,她的手一面在我的肩頭上抽動著,她的嘴也在抽動著。因此,我便想到,我們之所以走得快起來,完全是因為她頭腦中的思想快了起來。又走了一會兒,她說道:「去叫埃斯苔娜!」於是我走到樓梯平臺上,像上次一樣大聲叫喊她的名字。等到見到了她的燭光,我便回來扶住郝維仙小姐。我們又在房中統起了圈子。

  如果只有埃斯苔娜一個人到這裡來看我們繞著屋子轉,我就已經會感到十分地不安了,何況這次她把我在樓下見到過的那三位夫人和一位先生也帶了來,我真給弄得手足無措了。從禮貌上說,我本該停下步子,但是郝維仙小姐在我肩頭上捏了一把,於是我們又像馬一樣地急走著。我的心裡感到十分局促不安,因為這些人一定會以為是我玩的花樣。

  「親愛的郝維仙小姐,」莎娜·鄱凱特小姐說道,「您的氣色挺不錯的。」

  郝維仙小姐答道:「我氣色不好,只不過面黃肌瘦、骨瘦如柴罷了。」

  卡美拉突然喜形於色,因為鄱凱特小姐遭到了當頭一棒,於是她裝出一副憂思重重的樣子,注視著郝維仙小姐,嘴裡喃喃地說著:「多可憐的好人!不能指望氣色怎麼好,多可憐的人。說她氣色好,多麼糊塗的想法!」

  我們走到卡美拉跟前時,郝維仙小姐對她說道:「你過得好嗎?」這時我本該停下來,可是郝維仙小姐不肯停,於是我們只有繼續走下去。我想卡美拉一定對我恨之入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