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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沒有什麼想不想,」喬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很喜歡讀書的。」

  「你真喜歡讀書嗎,喬?」

  「不是一般的喜歡,」喬答道,「你不妨給我一本好書,或者給我一張好報,在我座位的前面生上一爐好火,我會滿足得其他什麼都不要。天啦!」他擦了一會兒膝頭,又繼續說道:「你看,這裡一個J,那裡一個O,於是你說,『瞧,J和O連在一起就是一個喬,』你看讀書是多麼有趣!」

  從喬的話中我可以斷定,喬受教育的程度和蒸氣機差不多,還處於幼稚的萌芽狀態。我於是抓緊機會趁熱打鐵地問道:

  「喬,你像我這般小時,上過學沒有?」

  「沒有,皮普。」

  「喬,你像我這麼小時,為什麼不上學呢?」

  「是這樣的,皮普。」喬說道。這時,他像平時一樣又陷入了沉思,慢吞吞地拿起火鉗,撥弄著爐條之間的火。「我現在告訴你,皮普。我爸爸一天到晚喝酒,一旦喝醉了,就無情地用拳頭捶我的媽媽。我也是他經常捶打的鐵砧子。除我外,就是我的媽媽,他幾乎從不捶打別的。他總是用打鐵時的力氣來打我,根本不用這力氣去打鐵。皮普,你是不是在聽我講,你懂不懂?」

  「喬,我在聽著,我懂。」

  「後來是這樣的,我的媽媽和我兩個人從爸爸那裡逃走了好幾次。我們住在外面,媽媽出去當幫工。她總是對我說,『喬,』她就這樣對我說,『但願上帝保佑,你得去上學識字,孩子。』於是她把我送到學校去。可是,爸爸又是那麼好心,沒有我們就活不下去。於是他糾集了一大幫子人,來到我們住的那家門口,吵吵鬧鬧,弄得人家沒有辦法,也再不能讓我們呆下去,便把我們交給了他。他把我們帶回家去後,又開始捶打我們。皮普,你看,」喬說到這裡,停下了他漫不經意的撥火動作,望著我說,「我就是這樣又失去了上學的機會。」

  「的確如此,我可憐的喬!」

  「皮普,話是如此,我有我的看法,」喬一面說著,一面用火鉗撥了兩下爐子上層的爐條,似乎公正地評論道,「看人要看全面,評人要一視同仁,我看我爸爸心中有他善良的一面,你說對嗎?」

  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善良的一面,但是我沒有把心裡想的說出口。

  「事情總是如此!」喬接著說下去,「總要有人讓鍋子裡冒熱氣,讓大家有飯吃,皮普,否則,鍋子連熱氣也沒有。你懂我說的嗎?」

  我看得出這點是對的,也就告訴了他。

  「再後來,我爸爸也不再反對我出去幹活,於是我便開始幹我現在幹的行當。當然,這也是他幹的行當,如果他願意幹就好了。不過我倒是很努力地幹活,皮普,我的確是這樣。一段時間後,我就能夠養活他了,我一直把他養到患麻風病死去。我有個想法,想在他的墓碑上刻幾個字:無論他身上有什麼缺點,他心中自有善良的一面。」

  喬得意非凡地朗誦著這兩行詩,而且讀得很清楚。我不禁問他這兩行詩是不是他自己作的。

  喬說道:「我寫的,是我自己寫的。我一下子便寫了出來,就好像打出一塊馬蹄鐵一樣,只要一錘就成。在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像寫這詩句時一樣驚訝過,我不能相信我的腦袋瓜子。對你講大實話吧,我真不敢相信這是從我腦袋中冒出來的。皮普,剛才我說我有個想法,把這兩行詩句刻在他的墓碑上面。可是要把詩刻在墓碑上,無論你怎麼刻,刻大還是刻小,都是需要花錢的,所以最終還是沒有刻成功。除掉付出喪時抬棺木人的錢外,所有能夠節省下來的錢全部都留給我媽媽了。她的身體衰弱,而且整個心都碎了。她也沒有活多久,這可憐的靈魂旋即也隨著父親分享極樂世界的平靜生活去了。」

  一些小小的淚珠從喬的藍眼睛中湧了出來。他用火鉗柄上的圓把手先擦擦左眼,又擦擦右眼,看上去極不愉快,極為難受。

  「我一個人留下來,很寂寞,」喬說道,「孤獨地住在這裡,以後我就和你姐姐相識了。噯,皮普,」喬一面說著,一面盯住我望,好像早就猜到我是不會贊成他所說的話的,「你姐姐是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女人。」

  十分坦然地說,我對這點抱懷疑態度,所以不得不盯住火爐,一聲不發。

  「對於這一點,無論我們家中怎麼議論,也無論鄰居街坊如何議論,皮普,你姐姐確實是——」喬說到這裡,便開始每說一詞就用火鉗敲一下上面的爐條,「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

  「喬,你這樣想我真高興。」說實話,我只能這樣回答,因為想不出更恰當的表達。

  「我也是,」喬立刻接著我的話說,「我這樣想自己也高興呢。說她這裡有一點兒紅,那裡骨頭大一些,其實,這些對我說來都沒有意義,是嗎?」

  我便機靈地對他說,如果這對他沒有意義,那麼還對誰有意義呢?

  「倒也是,」喬同意地說道,「確實如此。你的話太正確了,我的老弟!我記得剛開始和你姐姐認識的時候,就聽到人們在談論她是如何如何把你一手帶大的。大家都稱讚她是一個心地多麼善良的人,我自然也和大家說的一樣,認定她有多麼善良。再說到你,」喬說到這裡,裝出一副似乎看到什麼令人作嘔的東西時的表情,說道,「那時你長得那麼一點兒小,又軟弱無力,又非常難看,天啦,你要是自己看到自己的模樣,你也會瞧不起你自己的。」

  對他這些話我不敢恭維,只是說:「喬,不必總想著我的事。」

  「皮普,我怎能不想著你呢。」他繼續說道,言語中含著純樸和溫情,「在我正式向你姐姐提出要成為終身伴侶時,我就邀她一起到教堂去舉行儀式,她也就同意嫁到了我這個鐵匠鋪。我當時對她說:『帶上這個可憐的孩子吧,上帝會賜福給這個可憐的孩子的!』我又對你姐姐說:『鐵匠鋪子並不多他一個人!』」

  聽到這裡,我不禁放聲大哭,再三請他原諒我,用雙手抱著他的脖子。喬這時也把火鉗丟在一旁,緊緊地抱住我,說:「永遠是最好的朋友,皮普,你說是不是?不要哭了,我的老弟。」

  喬的話被打斷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始接下去說道:

  「事情就是這樣,你看,皮普,我們倆就在一起了!這總算是幸運的,我們倆就在一起了。現在,你就要手把手地教我學習,皮普,不過話要說在前面,我很笨,而且是非常非常的笨,再說,教我認字這種事可不能讓喬夫人發現。所以,我說我們要秘密地幹。為什麼我們要秘密地學呢?皮普,我來告訴你這其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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