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遠大前程 | 上頁 下頁
一五


  第七章

  我站在鄉村教堂墓地讀家人墓碑上的字時,只不過剛學會如何拼寫出上面那幾個字,甚至對這些字最簡單的解釋也是牽強附會的。如我讀「及上述者之妻」這幾個字時,我以為是對我父親的一種恭維贊詞,以為他生活在天國之中,把「上述」誤解為上天。幸虧在我已故的親人中,沒有一個人的墓碑上有「下」這個字,否則的話,我一定把「下」和地獄連在一起,以為他下了地獄。宗教教義問答手冊要求我掌握正確的神學知識,而我當時也不可能理解得正確。現在,那些往事仍然栩栩如生,比如書中有言,「堅守常道,始終如一」,我把它理解成為這樣一種應盡的義務,每次離家進村,我總是走一條道,永不變化,既不走車匠門口的那條路,也不繞道從磨坊那兒走。

  等我長到可以做學徒的年齡,喬便會收我當徒弟。在我獲得那份尊敬之前,我絕不能成為我姐姐所說的「嬌養爛了的」孩子。我對這個詞的理解是「嬌養壞了的」,所以我不僅僅是個守在打鐵爐旁幹雜活的小學徒,鄰居們也會差我做些額外的事情,如到田裡去趕鳥,去撿小石頭,以及其他零活。當然,我們這個有著優越地位的家庭總不能沒有體面,所以我姐姐在廚房的壁爐架上放了一個錢盒子,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所賺來的錢全部都丟在了裡面。我有個印象,這些錢最終是會被捐獻給國家去還清國債的。至於我,我十分瞭解,是決沒有可能去享有這份財富的。

  沃甫賽先生的姑婆在村子裡創辦了一所夜校。她是一個非常可笑的老太婆,有著有限的財產和無限的病痛。每天晚上六至七點鐘,她總是沉沉酣睡。學校裡的少年學生每星期要付兩便士,以得到那個機會去觀賞她睡覺。她租了一所很小的房子,沃甫賽先生佔據著樓上的房間。我們學生坐在樓下,總是聽到他大聲朗誦。那個得意非凡的嚴肅勁兒真是十分駭人的。一高興起來,他還會在樓板上嗵嗵地敲個不停。有人說沃甫賽先生每一個季度要「檢查」一次學生的成績。在檢查的期間,他會卷起自己衣服的袖口,豎起根根頭髮,然後裝扮成莎士比亞劇本《裘裡斯·凱撒》中的角色,馬克·安東尼,並且朗誦起他在凱撒大帝遺體旁的那段演說詞。安東尼的角色一完,他又會朗誦起詩人柯林斯的《激情頌》。在他那些得意的角色中,我特別對沃甫賽先生所扮演的復仇之神敬佩之至。那真是出神人化,他把手中那柄被鮮血玷污的利劍向大地一丟,立刻化成雷霆萬鈞的霹靂,他用他那令人畏縮的眼光向大地一掃,戰火紛飛的號角立時吹響。當時我對這些都無體驗,後來我個人的生活也捲進了情感世界,再把它拿來和柯林斯及沃甫賽兩位先生的傑作一比,才感到他們不免有所遜色。

  沃甫賽的姑婆除了創辦這一所教育實體外,在同一間屋子中還開了一個小小的雜貨鋪。她根本就不知道這鋪子裡有些什麼貨,更不知道每一種貨物的價格。不過,有一本油乎乎的買賣備忘錄放在抽屜裡,上面記載著各種貨物品名及價格。畢蒂就把它捧為至寶,店鋪的交易買賣全得依靠它。畢蒂是沃甫賽先生姑婆的一個遠房孫女兒。話是這麼說,其實我也搞不清其中頭緒,不知道她與沃甫賽先生究竟有什麼親戚關係。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是個孤兒,和我一樣是由某人一手帶大的。我想,她的寒酸必定很引人注目。她的頭髮總是亂蓬蓬的需要梳理,她的手總是髒兮兮的需要清洗,她的鞋子總是破破爛爛的需要修補,連鞋跟也丟了。當然,前面的敘述只限於她平常上班的時問,一到星期天,她卻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教堂。

  在學習上,沃甫賽先生的姑婆對我一無幫助,倒是多虧了畢蒂,再加上我的自我幫助。在學字母的時候,我戰戰兢兢,好像走進了一片荊棘,每一個字母都令我苦惱,都抓扯著我的皮肉。字母剛學完我仿佛又撞進了賊窩,從一到九這九個數字,就像九個賊,似乎每一個晚上都要變換一個新花樣,偽裝自己,讓我辨認不出。我猶如笨鳥,瞎摸著前進,終於慢慢地讀啊,寫啊,算啊,掌握了一點小門道。

  一天晚上,我拿著石板坐在火爐邊,費了天大的勁兒才寫了一封信給喬。這離開我們去沼澤地看追捕逃犯的事大概已有整整一年了,總之已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這又是一個冬天,一個嚴霜季節。我把字母表放在腳邊的爐罩上作為參考,花了一兩個小時用石筆寫啊抹啊,最後寫成了下面這封信:

  「我的青愛的喬,我西王你生體見康,我西王很塊教你,

  喬,那四我民可杜高心,等我當了你的土弟,喬,杜心運,請辛

  任我。皮普。」

  其實我根本沒有任何必要非寫信給喬不可,因為他就坐在我的身邊,而且也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什麼話不可以講。但是,我還是親手把這封用石筆寫在石板上的信交給了喬。喬把石板拿在手上,真以為是一個大學問家所創造出的奇跡。

  「我說,皮普,我的老弟!」喬驚呼著,把他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說道,「你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學者,是不是?」

  「要是我真成了個大學者就好了。」我望著他端在手上的石板,看到上面寫的字好像畫的一座座小山丘一樣,不禁疑惑地說道。

  「噯,這是個J,』喬說道,「這裡是O,寫得真棒!一個J和一個O,連在一起是J-O,不就是『喬』嗎?」

  除了這個單音節的詞外,我從來沒有聽到喬大聲地讀過其他的什麼詞。上個星期天,我在教堂裡偶然地把祈禱書拿顛倒了,卻發現他絲毫未感不便,似乎顛倒著才是正確的拿法。於是我抓緊這個時機,希望發現是否要從頭開始教他認字,於是對他說:「噢,喬,讀下去。」

  「皮普,嗯,你要我讀下去?」喬用他的眼睛慢慢地打量了一下皮普寫的信,說道,「一,二,三,這裡有三個J,還有三個O,三個J和O連起來,不就是三個喬嗎,皮普,是嗎?」

  我把身子俯在喬的身上,用食指指點著,給他念了整封信。

  「你真偉大!」我一讀完,喬便稱讚起來,「你是個偉大的學者了!」

  「喬,你怎麼拼你的『葛奇裡』?」我擺出幾分降恩施惠的神氣問道。

  「我根本不要拼這個詞。」喬答道。

  「假使你想拼,你又怎麼拼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