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遠大前程 | 上頁 下頁


  我打開正門迎接賓客。這是為了使他們相信,我們歷來都是開大門的。我迎接的第一個人是沃甫賽先生,第二次迎接的是胡卜先生和夫人,最後才是彭波契克舅舅。雖然這裡我稱他舅舅,但請注意,我姐姐是不允許我叫他舅舅的,否則我就會受到非常嚴厲的懲罰。

  「喬夫人,」彭波契克進來後對姐姐說道。他是一個大塊頭的中年人,行動緩慢,呼吸困難,生了張魚一般的扁嘴,眼睛遲鈍卻睜得滾圓,沙色的頭髮根根豎立在頭上,那模樣真像被問得昏迷了過去而現在才蘇醒過來一樣。「我給你捎來節日的問候,夫人,我為你捎來了一瓶雪莉酒,夫人,我還為你捎來了一瓶葡萄牙波特紅葡萄酒。」

  每一年的聖誕節他都要來,講的是相同的話,還自以為很有新意,抱來的是兩隻相同的像啞鈴一般的酒瓶。每一年的聖誕節,喬夫人的答謝語也是一成不變的,和現在說的一樣:「噢!彭——波——契克舅舅!可真謝您了!」每一年的聖誕節,聽了姐姐的答謝後,他照例還是幾句舊話:「一切都是你的功勞。你們都健康愉快嗎?這個小東西怎麼樣呢?」小東西就是指我。

  在每年的佳節時刻,我們總是在廚房中吃午餐,然後到客廳去吃胡桃、桔子和蘋果。從廚房變換到客廳,就好像喬從工作服變換成節日禮服一樣。現在我的姐姐是從來未有過的愉快,尤其和胡卜夫人在一起比和其他人在一起表現得更加態度自若、和藹可親。在我的記憶中,胡卜夫人嬌小瘦弱,一頭鬈髮,身著天藍色衣服,保持了少女般的天真姿態。她是在什麼遙遠的時期和胡卜先生結婚的,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比胡卜先生年輕得太多了。胡卜先生在我的記憶中,是一個體格健壯的高肩膀的人,但腰背有些駝,身上散發出刨花的香氣,兩條腿走起路來總是分得特別開。早些年我個子很矮,在巷口看到他走來,從他的兩腿之間可以望到幾英里寬的鄉間曠野。

  在這批貴賓之間,我本來就感到身價比他們低一等,何況我還偷了食品間的東西。我的身價低並不是因為我被擠在桌子的一個小尖角旁,胸口和桌子一樣高,彭波契克的胳膊肘總是碰到我的眼睛;也不是因為他們不許我講話,其實我根本不想講話;也不是因為他們款待我,請我吃的全是些帶著鱗皮的雞爪子和不知道是豬身上哪一處地方的東西,其實即使這豬在它的生前也不會為這些東西而誇耀。不,全然不是這些理由。如果他們把我丟在一邊使我孤零零的,我不會介意。問題是他們並不把我丟在一邊。他們以為,如果不指指劃劃地談論我,不把我當作話柄兒,簡直是有失良機。我幾乎成了西班牙鬥牛場中一頭不幸的小公牛,被他們滿嘴的仁義道德刺得通體傷痛。

  我們各就各位開始用膳時,他們也開始了對我的攻擊。沃甫賽先生像讀劇本臺詞那樣念他的膳前禱告,現在想起來,可有點兒像《哈姆萊特》及《理查三世》中有關鬼魂出現的宗教儀式。最後他以大家要誠心誠意感恩的願望結束了禱告。聽到這句話,我姐姐用她的目光盯著我,並且帶著責備的口吻,低聲地對我說:「聽到他說的話嗎?要感恩。」

  彭波契克先生也湊熱鬧地說道:「小孩子,特別要對把你一手帶大的人們感恩。」

  胡卜夫人也搖晃著她的腦袋。她有一種令人痛心的預感,那就是我不會有什麼好前程。她問我:「為什麼那些年輕人總是不懂得感恩呢?」她提出的這個道德問題太神秘而深不可測,弄得大家也啞口無言,還是胡卜先生一針見血地揭開了謎底:「他們都是天生的壞蛋。」接著大家都附和說「真妙!」同時,用一種特別令人討厭的、似乎帶有個人深仇的目光打量著我。

  喬在家中的地位和影響是不大的,如果有客人在場,他的地位和影響就更加弱小。儘管如此,他不會忘記在他可能的情況下以他的方式幫助我和安慰我。在吃飯的時候,只要飯桌上有肉汁,他總要給我舀一些。今天飯桌上有很多肉汁,喬用湯匙舀起裝在我盆子裡的到這時已有半品脫之多。

  過了一會兒,沃甫賽先生又打開他的話匣子,一本正經、聲色俱厲地指責了今天牧師的佈道詞,並且暗示他那套老話,也就是如果教會實行開放政策的話,他的佈道詞一定會是如何如何令人滿意。吹了一通後,他又提出幾個重要的地方,接著又批評今天講道的主題,說根本選擇不當。他又說,現在好主題多如牛毛,隨手可得,因此今天所選擇的主題更是不可原諒的。

  「你又一次說對了,」彭波契克舅舅說道,「你真是一針見血,先生!只要你掌握了用餌去誘捕鳥的訣竅,主題自然隨手可得。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無論誰,只要準備好誘捕的餌,不要走多遠,獵物就會上鉤的。」彭波契克先生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又說道:「就拿豬肉來說吧,這就是個好主題!你如果想找個佈道主題,豬肉就是一個!」

  「一點不錯,先生,對於小字輩來講,」沃甫賽先生剛說了半句,我就知道他把他的主題又硬扯到我身上來了。「他們可以從中吸取許許多多的教訓。」

  「你該聽聽這些話。」我姐姐十分嚴厲地對我說。

  喬卻又給我舀了些肉汁。

  「就豬這個主題來說,」沃甫賽先生用深沉洪亮的聲音說著,還用叉子指著我被他們羞紅了的臉,仿佛豬就是我的教名似的,「豬是揮霍浪費、好吃懶做的人的好友。豬貪吃的下場就在眼前,小字輩應該引以為訓。」我想,剛才他還在誇獎豬呢,說豬長得多胖,多麼有油,等等,怎麼一下子又改變了話鋒,可謂妙哉。他接著說:「豬是令人討嫌的,而像豬一樣的男孩子就更令人討嫌。」

  「還有像豬一樣的女孩子。」胡卜先生提示性地說道。

  「當然,像豬一樣的女孩子也令人討嫌,胡卜先生,」沃甫賽先生嘴上不得不附和,而內心卻有些惱怒,「不過,這兒沒有女孩。」

  彭波契克先生這時急速地轉向我說道:「還有,你得想一想,該感恩報德些什麼。如果你生下來是一個哇哇亂叫的小崽子——」

  我姐姐還沒有等別人的話講完便肯定地說:

  「他就是會哇哇亂叫,世上沒有像他這樣的孩子。」

  喬又給我舀了些肉汁。

  「是這麼回事,不過我說的是生著四隻蹄子的小豬崽子。」彭波契克先生說道,「如果你生下來就是小豬崽子,現在你還會在這裡嗎?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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