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八六


  凱爾司先生十分莊重並略帶幾分驚奇地走到那邊角落裡,榮幸地與大夫進行了一次短時間的低聲會談。談話結束,他頻頻鞠躬,踏著異常莊嚴的步子退了下去。這次密談的主題沒有在客廳裡披露,但很快就傳到了廚房,因為凱爾司先生直接來到廚房,要了一杯淡啤酒,擺出一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高貴氣派宣佈說,鑒於他在這次發生未遂盜竊案時的英勇舉動,女主人深為滿意,特地在本地儲蓄銀行裡存進總數為二十五鎊的款項,供他個人取用生息。一聽這話,兩個女僕舉起雙手,眼睛一齊往上翻,猜想凱爾司先生不知道該得意成什麼樣子了。凱爾司先生把襯衫褶邊扯出來,連聲回答說:「不會的,不會的。」並表示如果她們注意到他對手下態度傲慢的話,一定要告訴他,他會感謝她們的。接下來,他天南海北談了一通,不外乎舉例說明他虛懷若谷,這一番高論同樣得到了贊許與賞識,而且被認為是獨出心裁,深得要領,大人物成天掛在嘴邊的話也就這樣。

  樓上,當晚餘下的時光在笑語歡聲中過去了。大夫興致很高,哈利·梅萊一開始好像顯得有些疲勞,或者是心事重重,不管怎麼樣吧,他到底還是架不住可敬的羅斯伯力先生的好脾氣。大夫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回憶職業上的若干往事,又講了一大堆小笑話,將他的幽默發揮得淋漓盡致。奧利弗認為這些事真是再滑稽不過了,笑得前仰後合。這顯然使大夫深感滿意,他自己也笑得死去活來,並且由於共鳴的作用,哈利也幾乎可以說是痛痛快快地笑起來。他們的聚會在此時此地再歡樂也不過如此罷。夜深了,他們才懷著輕鬆而又感激的心情去休息,在剛剛經受了疑慮與懸念之後,他們確實需要休息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奧利弗一醒來就感到心情好一些了,他滿懷希望和快樂,開始了每天清早的例行公事,這種心情已經多少天不曾有過。鳥籠又一次掛了出來,好讓鳥兒在老地方歌唱。他竭盡全力,又一次采來最芬芳的野花,想用鮮花的豔麗換取露絲的歡喜。幾天以來,哀愁似乎已經佔據了這個心急的孩子那雙憂鬱的眼睛,不管看到什麼美好的東西都籠罩著一層陰雲,這種憂愁已經魔術般地煙消雲散。綠葉上的露珠閃出更加晶瑩的光澤,微風伴著一支更加美妙的樂曲從綠色的葉片中間颯颯穿過。連天空本身也好像更藍更亮了。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心境產生的影響,它甚至會波及外界事物的形態。人們看到天地萬物和自己的人類同胞,大叫一切都是那樣陰暗、消沉,這並非沒有道理,但這種陰暗的顏色只是他們自己帶有偏見的眼睛與心靈的反映罷了。真實的色彩是十分美妙的,需要的是更加清澈的眼光。

  值得一提的是,並巨奧利弗當時決不至於沒有注意到,他的清晨遠足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了。哈利·梅萊從第一天早晨遇見奧利弗滿載而歸以後,忽然對花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且在插花藝術方面表現出了很高的鑒賞力,把小夥伴遠遠拋在了後邊。然而,儘管奧利弗在這方面略遜一籌,但他卻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最好的花。一個早晨接著一個早晨,他們一塊兒在這個地區搜索,把最嬌豔的鮮花帶回家。露絲小姐臥室的窗戶現在打開了,她喜歡芳醇的夏日氣息湧進室內的感覺,讓清新的氣流幫助自己康復。不過,在那一扇格子窗裡邊,每天早晨都插著一支特別小的花束,這束花曾作過精心的修剪,上邊還帶著露水。奧利弗不禁注意到,雖說小花瓶定時換水,可凋謝了的花從來就不扔掉。他無意中還發現,每天清晨,大夫都要外出散步,只要一走進花園,必定將目光投向那個特別的角落,意味極其深長地點點頭。就在這些觀察之中,時光飛逝而過,露絲的病情迅速好轉。

  儘管小姐還沒有完全走出房間,晚上不再出去,只是偶爾和梅萊太太一塊兒在附近散散步。奧利弗倒也並不感到日子難熬。他加倍努力,向那位白髮老紳士請教,自己刻苦用功,進步之快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就在他埋頭用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萬萬想不到的事情,使他產生了極大的恐慌和煩惱。

  他平日讀書是在別墅背後底樓的一個小房間裡。這是一間標準的別墅房間,格子窗外邊長滿茂密的素馨與忍冬,一直爬到窗頂上,到處彌漫著襲人的花香。從窗戶望出去是一個花園,花園的便門通向一片小圍場。再過去就是茂密的草地和樹林了。那一帶沒有別的人家,從那裡可以望得很遠。

  一個景色宜人的黃昏,薄暮剛開始投向大地,奧利弗坐在窗前,專心致志地讀書。他已經看了好一會兒。天異常悶熱,加上他又下了很大功夫,他漸漸地,一點兒一點兒地睡熟了。無論這些書的作者是何等樣人,這樣說絕非敗壞他們的名譽。

  在某些時候,會有一種假寐向我們偷偷襲來,將我們的肉體禁閉起來,但並沒有讓心靈脫離周圍的事物,我們的心靈照樣可以任意馳騁。因此,如果一種難以遏止的遲鈍感覺,精力的疲乏,對我們的意識或者活動能力完全控制不住的狀況,都可以稱為睡眠的話,這就是睡眠。此時,我們還是能感覺到身邊發生的一切,如果我們在這樣的時刻開始做夢,我們確實講出來的話,或者是當時確實存在的響聲,便會極其迅速地融入我們的幻覺,現實與想像奇妙地結為一體,事後幾乎完全不可能將二者區分開來。這還不算此類情形下最驚人的現象。無可置疑,我們的觸覺與視覺一時都趨於失靈,然而,某種外界事物的無聲的存在卻能夠影響,甚至是實實在在地影響我們睡夢中的意識,影響從我們面前掠過的種種幻覺;在我們合上眼睛時,這種事物或許還沒有來到我們身邊,我們在清醒的時候也不曾意識到它近在咫尺。

  奧利弗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坐在小屋子裡,書本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窗外,遍地蔓延的草木叢中不斷送來陣陣芬芳的氣息。他睡著了。突然,景色變了,空氣悶得令人窒息。他在想像中又一次驚恐萬狀地來到老猶太的家裡。可怕的老頭依舊坐在他呆慣了的那個角落,正朝著自己指指點點,一邊和側著臉坐在旁邊的另一個人低聲說話。

  「噓,我親愛的。」他似乎聽到老猶太在說話,「就是他,錯不了。走吧。」

  「是他。」另外的那個人好像在回答,「你以為,我還會認錯他?就算有一幫子小鬼變得跟他一模一樣,他站在中間,我也有辦法認出他來。你就是挖地五十英尺,把他埋起來,只要你領著我從他墳頭走過去,我肯定也猜得出來,他就埋在那兒,哪怕上邊連個標記也沒有。」

  那人說這話時好像懷著深仇大恨,奧利弗驚醒了,猛然跳了起來。

  天啦!是什麼東西使血轟地一下湧入心田,使他噤口無語,動彈不得?那裡——那裡——在窗戶那兒——就在他的面前——老猶太站在那兒,眼睛朝屋子裡窺探著,和奧利弗的目光相遇了,挨得那樣近,奧利弗在向後退縮之前幾乎可以摸到他。在他旁邊,有一張兇相畢露的面孔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懼怕,或者二者兼有而變得煞白,正是在客棧院子裡跟奧利弗搭訕的那個人。

  這副景象在他眼前不過是一晃而過,轉瞬即逝,一閃就消失了。不過,他們已經認出奧利弗,奧利弗也認出了他們,他們的相貌牢牢地印入了他的記憶之中,就仿佛是深深地銘刻在石碑上,從他出生以來便豎立在他的面前一樣。有一刹那,他呆呆地站在那裡,隨後便高聲呼救,從窗口跳進花園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