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六八


  三個人用諸如此類的敘談相互壯膽,但卻依然緊緊地擠在一塊兒,每當一陣疾風刮過,樹枝颯颯作響,他們仁都要心神不定地直往後看。他們事先便把提燈留在樹後,以免燈光指示強盜往哪個方向開火。他們竄到那棵樹的後邊,抓起提燈,一溜小跑地奔回家去。他們那灰濛濛的身影早已無法辨認,還可以看見燈光在遠處閃爍搖曳,仿佛潮濕沉悶的空氣正一刻不停地噴吐出一團團磷火似的。

  白晝緩慢地來臨,四周更加寒氣襲人。霧好似一團法濁的煙雲,在地面滾來滾去。草濕漉漉的,小路和低窪的地方積滿了泥水。腥臭腐敗的風夾著潮氣,嗚嗚地呻吟著,無精打采地一路刮過。奧利弗倒在賽克斯甩下他的那個地點,依然一動不動,昏迷不醒。

  天將破曉,第一抹暗淡模糊的色彩——與其說這是白晝的誕生,不如說是黑夜的死亡——軟弱無力地在空中閃射著微光,空氣變得分外凜冽刺骨。黑暗中看上去模糊可怕的物體變得越來越清晰,逐漸恢復了為人熟知的形狀。一陣驟雨僻哩啪啦地打在光禿禿的灌木叢中。儘管急雨打在身上,奧利弗卻沒有感覺到,他仍然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泥土床上,無依無靠,不省人事。

  終於,一陣痛苦而微弱的哭聲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孩子發出一陣呻吟,醒過來了。他的左臂給用一張披巾草草包紮了一下,沉甸甸地垂在身邊,動彈不得,披巾上浸透了鮮血。他渾身癱軟,幾乎無法坐起來。等到果真坐起來的時候,他吃力地掉過頭去,指望有人救助,卻不禁疼得呻吟起來。由於寒冷和疲勞,他身上的每一處關節都在哆嗦。他掙扎著站起身來,然而,從頭到腳抖個不停,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奧利弗從長時間昏迷中蘇醒過來不久,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有蠕蟲爬過的噁心感,好像是在警告他,如果他躺在那兒,就必死無疑。他站起來,試探著邁開腳步。他腦子裡一片暈眩,像醉漢一樣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持住了,腦袋軟軟地搭拉在胸前,磕磕絆絆朝前走去,究竟去哪兒,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時,許許多多紛亂迷惘的印象湧上了他的心頭。他仿佛依然走在賽克斯與格拉基特之間,他倆還在氣衝衝地鬥嘴——他們講的那些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他狠命掙扎了一下,才沒有倒在地上,這下好像醒悟過來了,發現自己正在跟他們說話。接著就是單獨和賽克斯在一塊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跟前一天的情況一模一樣。幻影一般的人從他們身邊走過,他感覺到那強盜緊緊抓住他的手腕。突然,開槍了,他連連後退,喧鬧的喊聲叫聲在空中回蕩,燈光在他的眼前閃動,四周鬧鬧嚷嚷,騷動不已,就在這時,一隻看不見的手領著他匆匆走開。一種說不清楚的,令人不安的疼痛感穿透所有這些浮光掠影,一刻不停地侵擾、折磨著他。

  就這樣,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幾乎是無意識地從擋住去路的大門橫木的空檔或者籬笆縫隙之間爬過去,來到一條路上。到了這裡,雨下大了,他才醒悟過來。

  他向四周看了看,發現不遠的地方有一幢房子,或許他還有力氣走到那兒。裡邊的人看他這份處境,說不定會可憐他的。就算他們不憐憫吧,他想,死的時候旁邊有人總比死在寂寞的曠野裡好一些。這是最後的考驗,他使出全身力氣,顫顫悠悠地朝那所房子走去。

  他一步步走近那所房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有關的細節他一點也回憶不起了,但這座建築物的式樣和外觀好像在哪兒見過。

  那一道花園圍牆。昨天晚上他就是跪在牆內的草地上,懇求那兩個傢伙發發慈悲的。這就是他們試圖搶劫的那戶人家。

  奧利弗認出了這個地方,一陣恐懼不由得襲上心頭,在那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只有逃走這個念頭。逃走!他連站都站不穩,就算他那稚嫩瘦小的身體處於精力充沛的狀況,又能逃到哪兒去?他推了推花園門,門沒有上鎖,一下打開了。他蹣跚著穿過草地,登上臺階,怯生生地敲了敲門,這時他已經渾身無力,靠在這個小門廊裡的一根柱子上,暈了過去。

  碰巧在這個時候,凱爾司先生、布裡特爾斯、還有那個補鍋匠,因為辛勞一夜,又擔驚受怕了一夜,正在廚房裡享用茶點以及各種食物,以便提神補氣。依照凱爾司先生的脾氣,他歷來不贊成與低一級的用人過於親近,比較習慣於以一種高尚的和藹氣派與下邊的人相處,使他們既不見怪,又不至於忘記他在外界的地位比他們高。然而喪事、火警和劫案能把所有的人拉平,所以凱爾司先生坐在廚房爐檔前邊,伸直雙腿,左胳膊支在桌子上,右手比比劃劃,正在講述這次劫案的詳細情節,他的幾位聽眾(尤其是廚娘和女僕)聽得津津有味,連大氣也不敢出。

  「大概是在兩點半鐘左右,」凱爾司先生說道,「沒准是在靠近三點的時候,我也不敢肯定,我當時醒了,在床上翻了個身,就像現在這樣(說到這裡,凱爾司先生在椅子裡轉了個方向,又把桌布一角拉過來搭在身上,當作被子),我好像聽到了一點響動。」

  故事正講到這個節骨眼上,廚娘的臉色唰地變白了,請女僕去把門關上,女僕轉請布裡特爾斯代勞,布裡特爾斯要補鍋匠去關門,這位卻假裝沒有聽見。

  「——聽到了一點響動,」凱爾司先生繼續說道,「開頭我還說,這是幻覺,我正想安安心心再睡一覺,又聽到了那個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是一種什麼響聲?」廚子問。

  「是一種什麼東西破了的聲音。」凱爾司先生回答時前後看了看。

  「更像是鐵棍在肉豆蔻粉碎機上磨擦的聲音。」布裡特爾斯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那是你聽到的時候了,老兄,」凱爾司先生答道,「不過,在這個時候,還是一種什麼東西破了的聲音。我掀開被子,」凱爾司推開桌布,接著說道,「從床上坐起來,支起耳朵聽著。」

  廚娘和女僕同對喲的一聲叫了起來,把椅子拉得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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