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狄更斯 > 霧都孤兒 | 上頁 下頁
一八


  「什麼踏車。嗨,就是踏車——就是石甕裡的那種,用不了多大地方就能開動起來的。老百姓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倒是蠻興旺,要是老百姓還過得去,他們就找不到人手了。噯噯,你想吃東西,我包下了。我手頭也不寬裕——只有一個先令,外帶半便士,不過,管他呢,我請客了,站起來吧。起來。開步走。乖乖。」

  小紳士扶著奧利弗站起來,一塊兒來到附近的一家雜貨店,在那裡買了好些熟火腿和一個兩磅重的麵包,或者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四便士麥麩」。小紳士露了一手,他把麵包心掏了一些出來,挖成一個洞,然後把火腿塞進去,這樣火腿既保持了新鮮,又不會沾上灰塵。小紳士把麵包往胳肢窩下邊一夾,領著奧利弗拐進一家小酒館,到裡邊找了一間僻靜的酒室。接著這位神秘的少年叫了一罐啤酒,奧利弗在新朋友的邀請下,狼吞虎嚥地大吃起來,吃的過程中,陌生少年的目光十分專注,時不時地落到他身上。

  「打算去倫敦?」小紳士見奧利弗終於吃好了,便問道。

  「是的。」

  「找到住處了沒有?」

  「還沒哩。」

  「錢呢?」

  「沒有。」

  古怪的少年吹了一聲口哨,盡力擺脫肥大衣袖的牽絆,把手插進口袋裡。

  「你住在倫敦嗎?」奧利弗問。

  「不錯。只要不出遠門,就住在倫敦,」少年說道,「我琢磨你今兒晚上還想找個地方睡覺,是不是?」

  「是啊,真的,自從我離開家鄉以來,就沒睡過安穩覺。」

  「你也別為這點小事揉眼睛了,」小紳士說道,「今兒晚上我得去倫敦,我知道有一位體面的老紳士也住在那兒,他會給你安排一個住處,一個錢也不收你的——就是說,只要是他認識的隨便哪一位紳士介紹的,都行。他是不是認識我?喔,不。完全不認識。門都沒有。肯定不認識。」

  小紳士微笑起來,似乎想暗示末了幾句說的是反話,是說著玩的,他一邊說,一邊喝幹了啤酒。

  有個落腳的地方,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太誘人了,叫人無法謝絕,尤其是緊跟著又來了那位老先生提出的保證,完全可以斷言,他會毫不拖延地為奧利弗提供一個舒適的位置。接下來的談話進行得更為友好,更加推心置腹,奧利弗從中瞭解到,這位朋友名叫傑克·達金斯,乃是先前提到的那一位紳士的得意門生。

  單看達金斯先生的外貌,並不足以說明他的恩人替那些受他保護的人謀取到了多少福利,不過,達金斯的交際方式倒是相當輕浮油滑,進而又承認自己在一幫親密朋友中有個更出名的綽號,叫「逮不著的機靈鬼」,奧利弗得出結論,對方由於天性浪蕩不羈,早就把恩人在道德方面的訓誡拋到腦後去了。出於這種印象,他暗暗下定決心,儘快取得那位老紳士的好感,要是機靈鬼大致上應了自己的猜測,果真無可救藥的話,就一定要敬而遠之。

  由於約翰·達金斯反對天黑以前進入倫敦,當他們走到愛靈頓稅卡時,已經快十一點了。他們經過安琪爾酒家到了聖約翰大道,又快步走過到沙德勒街泉水戲院就到頭的那條小街,通過伊克茅士街,柯皮斯路,走下倫敦貧民院旁邊的小巷,再經過以前叫「絕境中的哈雷」的古跡,過小紅花山,到了大紅花山。機靈鬼吩咐奧利弗一步也別落下,自己飛一般朝前跑去。

  儘管奧利弗一門心思盯住自己的嚮導,卻仍然好幾次不由自主地往經過的街道兩側偷眼望去。他從來沒有見到過比這兒更為肮髒或者說更為破敗的地方。街道非常狹窄,滿地泥濘,空氣中充滿了各種污濁的氣味。小鋪子倒是不少,僅有的商品好像只有一群群的孩子,那些孩子這麼晚了還在門口爬進爬出,或者是在屋裡哇哇大哭。在這個一片淒涼的地方,看起來景氣一些的只有酒館,一幫最下層的愛爾蘭人扯著嗓子,在酒館裡大吵大鬧。一些黑洞洞的過道和院落從街上分岔而去,露出幾處擠在一起的破房子,在那些地方,喝得爛醉的男男女女實實在在是在污泥中打滾。有好幾戶的門口,一些兇相畢露的傢伙正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一看就知道不是去幹什麼好事或者無傷大雅的事。

  奧利弗正在盤算是否溜掉為妙,他倆已經到了山腳下。他的那位嚮導推開菲爾胡同附近的一扇門,抓住奧利弗的一條胳臂,拉著他進了走廊,又隨手把門關上了。

  「喔,喂。」隨著機靈鬼的一聲口哨,一個聲音從下邊傳了過來。

  機靈鬼答道:「李子全贏。」

  這看來是某種表示一切正常的口令或者暗號什麼的。走廊盡頭的牆上閃出一團微弱的燭光,一個男人的面孔從一個舊廚房的樓梯欄杆缺口露了出來。

  「你是兩個人來的?」那個男子把蠟燭挪遠一些,用一隻手替眼睛擋住光,說道。「那一個是誰?」

  「一個新夥伴。」傑克·達金斯把奧利弗推到前邊,答道。

  「哪兒來的?」

  「生地方。費金在不在樓上?」

  「在,他正在挑選手帕。上去吧。」蠟燭縮了回去,那張臉消失了。

  奧利弗一隻手摸索著,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同伴,高一腳低一步地登上又黑又破的樓梯,他的嚮導卻上得輕鬆利落,眼見得他對這一路相當熟悉。他推開一間後室的門,拖著奧利弗走了進去。

  這間屋子的牆壁和天花板因年深日久,滿是污垢,黑黝黝的。壁爐前邊放著一張松木桌子。桌子上有一個薑汁啤酒瓶,裡邊插著一支蠟燭,還有兩三個錫鉛合金酒杯,一塊奶油麵包,一隻碟子。火上架著的一口煎鍋裡煮著幾段香腸,一根繩子把鍋綁在壁爐架上。一個枯瘦如柴的猶太老頭手拿烤叉,站在旁邊,一大團亂蓬蓬的紅頭髮掩住了他臉上那副令人噁心的凶相。他裹著一件油膩膩的法蘭絨長大衣,脖子露在外邊。看來他既要兼顧爐子上的煎鍋,又要為一個衣架分心,衣架上掛著許多絲手絹。幾張用舊麻袋鋪成的床在地板上一張挨一張排開。桌子周圍坐了四五個比機靈鬼小一些的孩子,一個個都擺出中年人的架式,一邊吸著長長的陶制煙斗,一邊喝酒。機靈鬼低聲向猶太老頭嘀咕了幾句。這幫孩子圍了上去,跟著又一起把頭轉了過來,沖著奧利弗嘻嘻直笑,猶太老頭也一樣,一隻手握著烤叉,轉過頭來。

  「費金,就是他,」傑克·達金斯說,「我朋友奧利弗·特維斯特,」

  老猶太露出大牙笑了笑,向奧利弗深深鞠了一躬,又握住奧利弗的手,說自己希望有幸和他結為知己。小紳士們一見這光景,也都叼著煙斗,圍了過來,使勁和他握手——尤其是他們之中替奧利弗接過小包袱的那一位。一位小紳士極為熱心地替他把帽子掛起來,另一位來得更是殷勤,竟把雙手插進他的衣袋裡,為的是省去他睡覺時掏空腰包的麻煩,因為他已經非常累了。要不是費金的烤叉大大方方地落在這班熱心小夥子的頭上、肩膀上,這一番殷勤可說不準會獻到哪兒去。

  「見到你我們非常高興,奧利弗——非常非常,」費金說道,「機靈鬼,把香腸撈起來,拖一個桶到火爐邊上,奧利弗好坐。啊,我親愛的,你是在看那些手帕吧,哦。這地方手帕可真不少,是不是?我們正在選一選,打算洗一下。就這麼回事,奧利弗,沒別的。哈哈哈!」

  後邊幾句話引來一陣喝彩,快活老紳土的那班得意門生樂得大喊大叫。吆喝聲中,他們開始吃飯。

  奧利弗吃了分得的一份,費金給他兌了一杯熱乎乎的摻水杜松子酒,叫他趕緊喝下去,還有一位紳士等著要用杯於。奧利弗照辦了。頓時,他感到自已被人輕輕地抱起來,放到麻袋床鋪上,不一會兒便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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