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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陰影的實質(3)


  「那少年一雙眼睛原先望著我,此時卻慢慢轉向了我身邊那個人。我從這兩張面孔上看出那少年的話全是真的。就是此刻在巴士底獄裡我也還能看到兩種針鋒相對的驕傲彼此的對峙。一面是貴族的驕傲,輕蔑,冷淡;一面是農民的驕傲,被踐踏的感情和強烈的復仇情緒。

  「『你知道,醫生,按照貴族的權利,我們只是些卑賤的狗,他們可以把我們套在車轅上趕著走。他們便這樣把我姐夫套上車轅趕著走了。你知道,他們有權讓我們通夜在地裡轟青蛙,不讓它們干擾老爺們高貴的睡眠。他們夜裡逼迫我姐夫在有害的霧氣裡幹活,白天又命令他回來套車。可是我姐夫仍然不聽他們的。不聽!一天中午他被從車軛上放下來吃東西——若是他還找得到東西吃的話——他嗚咽了十二聲,每一聲嗚咽正好有一聲鐘聲相伴,然後便死在我姐姐懷裡。』

  「若不是有他傾訴冤情的決心支持,人世間是沒有力量讓他活下去的。他的右手仍然緊握著,捂住傷口,逼退了逐漸加重的死亡的陰影。

  「『然後,那弟弟得到了這傢伙的同意,甚至幫助,把我姐姐弄來了,儘管她告訴了他一件事——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他的,這事如果你現在還不知道,馬上也會知道的。他的弟弟把我姐姐帶走』了。他拿她尋開心,消遣了幾天。我在路上看見她路過,把消息帶回家裡,我爸爸便心碎而死。他滿腹冤屈,卻一個字也沒說。我把我的小妹妹(我還有個妹妹)帶到了一個這傢伙找不到的地方,她在那兒至少可以不做他的奴僕。然後我便跟蹤他的弟弟來到這裡,昨天晚上刻進了院子——一條卑賤的狗,手裡卻有一柄劍。閣樓的窗戶在哪兒?就在這旁邊麼?』

  「在他眼中全屋黑了下來,周圍的世界越縮越小。我向四面望望,看到麥秸乾草踩得亂成一片,似乎這裡有過搏鬥。

  「『我姐姐聽見我的聲音,跑了進來。我要她在我殺掉那傢伙之前別靠近我。那傢伙進來了,先是扔給我一些錢,然後便用鞭子抽我。可是我卻用劍刺他,逼他跟我決鬥一—雖然我是條卑賤的狗。他拔出劍來保護自己,為了保住性命,他施展出了渾身解數。我使他把他那劍折成了幾段,因為那上面染上了我卑賤的血。』

  「剛才我曾在乾草堆裡瞥見一把折成幾段的劍。那是貴族的佩劍。在另一個地方,還有一把老式的劍,似乎是士兵用的。

  「『現在,扶我起來吧,醫生,扶我起來。他在哪兒?』

  「『他不在這兒。』我扶起少年,估計他指的是那哥哥。

  「『他!這些貴族儘管驕傲,他卻害怕見我。剛才還在這兒的那個人呢?把我的臉轉向他。』

  「我照辦了,抬起少年的頭靠在我的膝蓋上。但是少年此刻卻具有了超乎尋常的力氣,完全站直了身子,逼得我也站了起來,否則我便扶不住他。

  「『侯爵』少年圓睜了雙眼對他轉過身去,舉起右手,『等到清算這一筆筆血債的日子,我要你和你全家,直到你的種族的最後一個人對這一切承擔責任。我對你畫上這個血十字,記下我的要求。等到清算這一筆筆血債的日子,我要你的弟弟,你那卑劣種族中最卑劣的傢伙,單獨對此承擔責任。我對他畫上這個血十字,記下我的要求。』,

  「他兩次伸手到胸前的傷口上,然後用食指在空中畫著十字。他舉著手還站了一會兒,手落下時人也倒下了。我放下了他,他已經死了。」

  「我回到那年輕婦女身邊時,發現她仍按剛才的順序一成不變地吃語尖叫。我知道那種情況還可能繼續許多小時,十之八九要在墳墓的沉默裡才能結束。

  「我又讓她服下剛才用的藥,然後在她身邊直坐到深夜。她的呼喊仍然尖利,她的話語仍然清楚,順序也從不改變。總是『我的丈.夫,我的爸爸,我的弟弟!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噓!』

  「從我初見她時算起,她一直喊叫了二十六個小時。其間我曾離開過她兩次。在我又一次坐到她身邊時,她開始虛弱下來。我竭盡全力幫助她,但願能有幾分希望,可是不久她便昏沉了,像死人一樣躺著。

  「仿佛是一場可怕的漫長的風暴終於過去,風停了,雨止了。我放下了她的雙臂,叫那個婦女來幫助我整理好她的容貌和撕開的衣衫。那時我才發覺她已經出現了最初的妊娠跡象,也是在那時我對她懷著的一點點希望終於破滅了。

  她死了嗎?』侯爵問,我還是把他稱作哥哥吧。那哥哥剛下了馬,穿著靴子進到屋裡。

  「『沒有死,』我說,『但看來是要死了。』

  一這些卑賤的傢伙精力多麼旺盛呀!』他低頭看她,好奇地說。

  「『痛苦和絕望之中存在著極其強大的力量!』我回答他。

  「他聽見這話先是笑了笑,可馬上便皺起了眉頭。他用腳推了一把椅子到我的椅子面前,命令那僕婦出去,然後壓低了嗓子說:

  醫生,在發現我的弟弟跟這些鄉巴佬有了麻煩之後,我推薦了你來幫忙。你很有名氣,是個前程遠大的青年,也許懂得關心自己的前程。你在這兒見到的一切是只可以看、不可以外傳的。』

  「我只聽著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

  「『你給我面子,聽見我的話了麼,醫生?』

  「『先生,』我說,『幹我這種職業的人對病家的話都是保密的。』我的回答很警惕,因為我的所見所聞使我心裡很痛苦。

  「她的呼吸已很難聽見,我仔細地把了把脈,摸了摸胸口。還活著,但也只是活著而已。我回到座位上回頭一看,兩弟兄都在注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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