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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果剛的腦袋(3)


  「即使它能屬￿我,它也必須交到某些更有資格解放它、讓它逐漸擺脫重壓的人手裡(如果還有可能這樣做的話),使已被它逼得忍無可忍卻又離不開它的受苦人的下一代少受些苦難。但這已與我無關,天譴已落在這份財產上,也落到了這整個國土上。」

  「那你呢?」叔父說,「請原諒我的好奇,按你的新哲學的道理,你還打算活下去麼?」

  「為了活下去,我要跟我的同胞們一樣靠工作來維持生活——我的有貴族身份的同胞們有一天也會這樣做的。」

  「比如,在英國?」

  「是的,在這個國家我不會貼汙我家族的榮譽,在別的國家我也不會損害我家族的姓氏,因為我在國外沒有使用它。」

  剛才的鈴聲已命令隔壁房間點起了燈。現在燈光已從相通的門裡照射進來。侯爵望瞭望那邊,聽見侍僕的腳步聲離開了。

  「從你在那幾不太順利的情況看來,英格蘭對你很有吸引力呢,」他對他的侄子轉過平靜的面孔,微笑著說。

  「我已經說過,我已意識到了我在那邊的種種坎坷分明是你的賜予。至於別的麼,它倒是我的避難之地。」

  「那些喜歡吹牛的英國人說它是許多人的避難所。你認識一個醫生麼?一個也在那兒避難的法國同胞?」

  「認識。」

  「帶著個女兒?」

  「是的。」

  「是的,」侯爵說。「你疲倦了。晚安!」

  在他以最禮貌的姿態點頭為禮的時候,他那微笑的臉上透露出了某種秘密,他也賦予了他的話語某種神秘的氣氛,這些都清楚地落在了他侄子的耳朵裡、眼睛裡。同時他眼圈邊細微的直紋和鼻上的小窩也都帶著嘲諷彎了起來,使他看去帶著點漂亮的魔鬼味兒。

  「是的,」侯爵重複。「一個醫生,還有個女兒。不錯,新的哲學就像這樣開始了!你疲倦了,晚安!」

  要想從他的臉上找出答案倒不如去問莊園裡的石雕頭像。侄子走向門邊時望瞭望他,卻沒望出個究竟。

  「晚安!」叔父說。「我等著明天早晨再跟你幸會。好好休息!拿火炬送我的侄子到那邊他的屋裡去!——你要是願意,把我這位侄子先生給燒死在床上。」他自言自語補了一句,然後搖了搖小鈴,把跟班召到了自己的屋裡。

  侍從來了又走了。侯爵大人穿上寬鬆的睡袍,在屋裡踱來踱去,在那個平靜悶熱的夜裡安詳地準備著睡覺。他那穿著軟拖鞋的腳悄然地踩著地面,像只儀態優雅的猛虎——儼然是故事裡怙惡不悛的侯爵中了魔法要定時變化,或是剛從老虎變成了人,或是馬上就要變成老虎。

  他在他那豪華絕倫的臥室裡走來走去,白天旅行的種種情景悄然襲來,闖入他的心裡。黃昏時那緩慢吃力的上坡路,落山時的太陽,下山,風車,懸崖頂上的監獄,山坳裡的小村,泉水邊的農民,還有那用藍帽子指著車下鏈條的補路工。那泉水令人聯想到巴黎的泉水,臺階上躺著的布包裹,在它上面俯著身子的婦女,還有那高舉雙手大喊「死了!」的高個兒男人。

  「現在涼快了,」侯爵大人說,「可以睡覺了。」

  於是,他放下了四周的細紗床幃,定了定神睡了下去。這時他聽見黑夜長歎了一聲,打破了寂寥。

  外壁上的石臉茫然地望著黑夜,望了三個沉重的小時。廄裡的馬匹嗒嗒地碰著食槽,碰了三個沉重的小時。狗的吠聲,梟的鳴聲。梟的鳴聲跟詩人們按傳統規定的梟鳴很不相同,但這種動物有個頑固的習慣:總不肯按別人的規定說話。

  莊園裡的石面孔(獅子的面孔,人的面孔)茫然地望著黑夜,望了三個沉重的小時。死沉沉的黑暗籠罩了一切;死沉沉的黑暗使道路上死寂的灰塵更加死寂,墳地裡蔓草淒迷,可憐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草皮彼此已無法區分。十字架上的耶穌見到任何東西都可能走下來。村子裡的人(收稅的和交稅的)都睡著了。枯瘦的村民也許夢見了饑餓者常夢見的筵席,也許夢見了被驅趕幹活的奴隸和牛馬常夢見的輕鬆和休息。總之睡得很香,在夢裡吃得很飽,而且自由自在。

  村裡,泉水奔流著,看不見,也聽不到;莊園裡,噴泉噴濺著,看不見,也聽不到;兩者都像從時間之泉噴出的分分秒秒,噴出便消失,噴了三個黑暗的小時。然後兩者的灰白的水都在晨曦裡閃著幽靈似的光,莊園的石頭面孔睜開了眼睛。

  晨曦漸明,太陽終於觸到了平靜的樹梢,把它的光芒澆注在山上。朝霞裡,莊園的噴泉似乎變成了血,石像的臉染成了猩紅。鳥兒歡樂地高奏出一片喧嘩。侯爵臥室那飽經風霜的巨大窗戶的窗櫺上一隻小鳥正竭盡全力唱出最甜美的歌。靠窗最近的石雕人像似乎聽得呆了,張大了嘴,垂下了下巴,聽得心驚膽戰。

  此刻,太陽升高了,村子裡有了響動。窗戶開了,搖搖欲墜的門也開了,人們哆哆嗦嗦走了出來——新鮮香冽的空氣使他們冷得發抖。於是,從不會減少的一天的勞作又開始了。有的人到泉水邊去,有的人到田野裡去。男的,女的,有的在這邊挖地,有的在那邊照顧可憐的牲口,把瘦瘠的母牛牽到路邊能找得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裡,在十字架前有一兩個跪著的人影;與他們開始禱告的同時被牽出的母牛勉強把自己腳邊的野草當作早餐。

  莊園要醒得晚一些,這跟它的身份相稱,卻也顯然漸漸地蘇醒了。起先清冷的狩獵用的野豬矛和獵刀按往常一樣先泛出紅光,然後便在晨曦中清晰地閃亮;門窗敞開了,廄裡的馬回頭望著從門口瀉進的光和清新。綠葉在鐵格花窗上閃著光,發出沙沙的聲音。狗使勁地扯著鐵鍊,不耐煩地站立起來,想獲得自由。

  這一切瑣碎的活動都是晨光再現時的生活常規。可是莊園的大鐘卻敲起來了,臺階上步履上下,人影閃動,然後是雜遝的腳步聲四處響起,馬匹匆匆地配好鞍離開了。這一切難道也是生活常規麼?

  是什麼風使那頭髮灰白的補路工這麼匆忙?他已在村外的坡頂上開始了工作,他那沒多少分量的午餐包放在一堆石頭上,連母牛也不願碰它一碰。是不是鳥兒把他的午餐帶到了遠處,跟偶然撒播種子一樣,撒到了他的頭上?總之,在那個炎熱的早晨他像逃命一樣向山下奔跑,跑得灰塵揚起有膝蓋高,直跑到泉水邊才停止。

  村裡的人全在泉水邊神態沮喪地站著,悄悄談話,除了表現出憂心忡忡的好奇與驚訝外,沒有露出別的感情。匆匆牽來、就便拴住的母牛有的傻望著,有的躺著反芻,咀嚼著在它們被停止漫遊時啃到嘴裡的並不可口的東西。一部分莊園的人、一部分驛站的人和全部稅務入員都多少武裝了起來,無目的地擠在小街的另一邊,都很緊張,卻都閑著沒事。補路工已經擠進了五十個特別好的朋友群裡,一面用藍帽子抽打著自己的胸脯。這一切預示著什麼?加伯爾先生此時又在一個已騎在馬上的僕入身後匆匆上了馬,那馬雖有了雙重負擔卻也飛快地跑開了,像是德國民歌利昂諾拉的另一個版本。這又預示著什麼?

  這說明莊園裡多出了一張石雕人面。

  果剛在夜裡又看了這座建築物一眼,為它增加了這張石雕人面;這座建築已等了它大約兩百年。

  石雕人面靠在侯爵枕頭上,長在侯爵身上,像一個精巧的假面,突然受到驚嚇,發起脾氣來,於是變成了石雕。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在石像心窩裡,刀把上掛了一張紙條,上面潦潦草草寫了一行:

  「催他早進墳墓。雅克奉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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