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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數以百計的來人(3)


  普洛絲小姐儘管紅臉,粗野,而且嚴厲,她在她的寶貝身邊忙碌時卻是一片喜氣洋洋。她在她上樓時幫她取下帽子,用手巾角撣著灰塵,用口吹著灰塵。她把她的外氅折好,以便收存。她抹著她那一頭豐美的秀髮時非常驕傲,仿佛即使她自己是個最虛榮最漂亮的女人,為自己的頭髮得意時也不過如此。她的寶貝也是一片喜氣洋洋。她擁抱她,感謝她,也對她為她那麼忙來忙去表示抗議——她只能用鬧著玩的口氣,否則普洛絲小姐是會感到非常委屈,回到房裡去哭的。醫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望著兩人,告訴普洛絲小姐說,她把露西寵壞了,而他那口氣和眼神所表現出的寵愛並不亞於普洛絲小姐,如果可能,說不定還甚過她。羅瑞先生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戴著小假髮望著這一切憨笑,對他單身生活的福星們表示感謝,因為他們在他的垂暮之年照亮了他,給了他一個家。但是這一片景象並沒有被「數以百計的人」看見,羅瑞先生尋找普洛絲的預言的驗證,卻沒有找到。

  晚飯時間到了,「數以百計的人」仍然沒有出現。在家務活動之中,普洛絲小姐負責的是下層工作,她總幹得很出色。她做的飯菜用料雖然一般,卻是烹調得體,設計精美,半英國式半法國式,出類拔萃。普洛絲小姐的友誼是很實際的。她在索霍區和附近地區四處搜尋貧困的法國人,付出一先令或半克朗的金幣向她們學來烹調的秘訣。她從這些式微的高盧後裔處學來了那麼多精采的技術,就連僕婦女傭中的佼佼者也都把她看作女巫或是灰姑娘的教母:只須從禽場菜圃訂購一隻雞、一隻兔、一兩棵菜,便能隨心所欲做出自己想做的美味佳餚。

  星期天普洛絲小姐在醫生的桌上用膳,別的日子總堅持在沒人知道的時候到底層或二樓她的屋裡去吃一一那是個藍色的房間,除了她的小鳥兒之外誰也不許進入。此時此刻,普洛絲小姐因為小鳥兒那快活的臉蛋、也因她在努力使她高興,表現得十分隨和。因此,大家晚飯時都很愉快。

  那是個悶熱的日子。晚飯後露西建議到露天坐坐,把葡萄酒拿到外面梧桐樹下去喝。因為家裡一切都圍著她轉,決定也因她而作,所以他們便來到了梧桐樹下。她專為羅瑞先生拿來了葡萄酒,因為她在前不久已經自封為羅瑞先生的捧杯使者。在梧桐樹下閑淡時,她總把他那杯子斟得滿滿的。他們談話時,鄰近的住宅以它們神秘的後背或是山牆偷窺著他們。梧桐也以自己的方式在他們頭頂細語。

  「數以百計的人」仍然沒有出現。他們在梧桐樹下閑坐著。達爾內先生倒是來了,可他也只是一個人。

  曼內特醫生和藹地接待他,露西也一樣。可是普洛絲小姐卻感到頭和身子一抽一抽地痛,便回屋裡去了。她常發這種病,閒談時把它叫作「抽筋發作」。

  醫生狀況極佳,看去特別年青。在這種時候,他跟露西最相似。兩人坐在一起,她偎在他的肩頭,他的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細看兩人的相似之處是很叫人高興的。

  醫生精力異常旺盛。他談了一整天,談了許多話題。「請問,曼內特醫生,」大家坐在梧桐樹下,達爾內先生順著剛才的話頭自然地談了下去。他們談的是倫敦的古建築——「你對倫敦塔熟悉麼?」

  「露西和我一起去過,但去得偶然。不過,看得也夠多的了。我知道它有趣的東西很多。其它就不大知道了。」

  「我在那兒蹲過監獄,你還記得,」達爾內說,帶著微笑,但因為憤怒,也略有些臉紅。「扮演的是另外的角色,不是有資格參觀的那種。我在那兒時他們告訴過我一件奇怪的事。」

  「什麼事?」露西問。

  「在改建某個地方時,工人發現了一個地牢,修成之後被人忘掉已經多年。那地牢圍牆的每一塊石頭上都刻著字,是囚徒們刻的。日期、姓名、冤情、祈禱。在牆角的一塊地基石上有一個囚徒(他好像被殺掉了)刻下了他最後的作品,是用很蹩腳的工具刻成的三個字母。粗看似乎是0、1、C,但仔細一辨認,最後的字母卻是G。沒有以DIG作為姓名縮寫的囚徒的檔案,也沒有關於這個囚犯的傳說。對這名字做過許多無用的猜測。最後,有人設想這些字母並非姓名縮寫,而是一個詞DIG。有人十分仔細地檢查了刻字處的地面,在一塊石頭、磚塊或鋪砌石的碎塊下面的泥土裡發現了一張腐敗成灰的紙跟一個腐敗成灰的小皮箱或皮口袋。兩者已混成一片。那無名的囚徒究竟寫了些什麼是再也讀不到了,但他的確寫下了一點東西,而且藏了起來,混過了獄卒的眼睛。」

  「爸爸,」露西叫道,「你不舒服了麼!」

  他已經一手撫著頭突然站了起來,那樣子把他們全都嚇了一跳。

  「不,親愛的,沒有什麼不舒服。下雨了,雨點很大,嚇了我一跳。我們最好還是進去!」

  他幾乎立即鎮定了下來。的確,大點大點的雨已在下著。他讓大家看,看他手背上的雨點,但是他對剛才談起的發現一句話也沒說。而在他們回到屋裡去時,羅瑞先生那老于業務的眼睛卻發現了(或是自以為發現了),在醫生把臉轉向查爾斯·達爾內時那臉上露出了一種特別的表情,這種表情那天在法庭通道裡他把臉轉向達爾內時也曾出現過。

  醫生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羅瑞先生甚至懷疑起自己老於業務的眼睛來。醫生在客廳裡的黃金巨人身下站住,告訴大家他還是經不起輕微的意外(儘管有時未必如此),那雨點就嚇了他一跳。這時就是那黃金巨人的胳膊也並不比他更穩定。

  喝午後茶了。普洛絲小姐做著茶,抽筋又發作了。「數以百計的人」仍未出現。這時卡爾頓先生也信步來到,不過加上他也才兩個客人。

  夜很悶熱,他們雖然門窗大開地坐著,仍然熱得受不了。茶點結束之後大家又坐到一扇窗戶面前去眺望沉沉的暮色。露西坐在爸爸身邊,達爾內坐在露西身邊,卡爾頓靠在一扇窗前。窗簾是白色的,很長。旋捲入街角的雷電風把一幅幅窗簾掀到了天花板上,撲扇著,像幽靈的翅膀,

  「雨還在下,稀稀落落,雨滴卻又大又猛,」曼內特醫生說,「雷雨來得很慢。」

  「卻肯定要來,」卡爾頓說。

  大家都放低了嗓門——觀察著、等待著的人大多如此;在黑暗的屋裡觀察著、等待著閃電雷霆的人總是如此。

  街頭一陣忙亂。人們要搶在風暴之前找地方躲雨。這個聽回聲的好地方震響著跑來跑去的腳步的回聲,卻沒有腳步來到屋前。

  「有蜂擁的人群,卻又是一片孤獨:」大家聽了一會兒,達爾內說。

  「這不是很動人的麼,達爾內先生?」露西說。「我有時要在這兒坐整整一個晚上,直到產生一種幻想——可是今晚一切都這麼黑暗莊嚴,即使是一點點愚蠢的幻想也叫我心驚膽戰。」

  「我們也一起心驚膽戰吧。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對你似乎不算回事。在我看來這種幻覺是難以言傳的,只有產生於我們自己才會動人。我有時要坐在這兒聽一個整夜,最後才明白原來它是將要逐漸走入我們生活的所有腳步的回聲。」

  「如果是那樣,有很多人是會在有一天走進我們生活的,」西德尼·卡爾頓一如既往憂鬱地說。

  腳步聲時斷時續,卻越來越急,在街角上反復回蕩。有的似乎來到了窗下,有的似乎進入了屋子,有的來,有的去,有的緩緩消失,有的戛然而止,卻都在遠處的街道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這些腳步聲是註定了要進入我們共同的生活呢,還是要分別進入我們各自的生活,曼內特小姐?」

  「我不知道,達爾內先生。我告訴過你,那只不過是一種愚蠢的幻覺,你卻偏要我回答。我被腳步聲征服時我是孤獨的,於是我便想像它們是要進入我和我父親生命的人的腳步聲。」"我接受他們進入我的生活!」卡爾頓說。「我不提問題,也沒有條件。一個巨大的人群正向我們逼來,曼內特小姐,我已看見了他們!——借助於閃電。」一道耀眼的電光閃過,照見他斜倚在窗前,補充出最後這句話。

  「而且聽見了他們!」一聲炸雷劈下,他又補充道。「他們來了,又快、又猛、氣勢磅礴!」

  他描寫的是那場暴風驟雨,那聲勢叫他住了嘴,因為已經聽不見說話了。一陣令人難忘的疾雷閃電隨著橫掃的疾雨襲來。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如注,沒有間歇,直到夜半才止。然後月亮又升了起來。

  聖保羅大教堂的大鐘在雲收雨散的空中敲了一點,羅瑞先生才在腳穿高統靴、手拿風燈的傑瑞陪同下動身回克拉肯威爾去。從索霍到克拉肯威爾的路上有一些荒涼的路段,羅瑞先生怕遇到翦徑的,總預先約好傑瑞護送,雖然通常是在要比現在早兩個鐘頭以前就動身。

  「好可怕的夜!幾乎讓死人從墳墓裡跑了出來呢!」

  「我自己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夜晚,大爺,也不想再遇上-一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傑瑞回答。

  「晚安,卡爾頓先生,」業務人員說。「再見,達爾內先生。咱倆還會在一起共度這樣的夜晚麼?」

  也許會的,也許。你看那疾走呼號的巨大人群正向他們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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