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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數以百計的來人(2)


  「我從小鳥兒十歲時起就跟她一起過日子——或者說她花錢雇了我,跟我一起過日子。她確實是大可不必花錢的,我可以說,如果我能不要報酬就養活自己或養活她的話-一從她十歲開始。可是我的確有困難,」普洛絲小姐說。

  羅瑞先生並不太明白她那困難是什麼,卻也搖搖頭。他把他身上的那個重要部分當作仙人的大慰,什麼意思都能表示。

  「什麼樣的人都有,一點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寶貝,卻老是來,」\普洛絲小姐說。「你開始這事的時候——」

  「是我開始的麼,普洛絲小姐?」

  「不是麼?是誰讓她爸爸復活的?」

  「啊!那要算是開始的話一一」羅瑞先生說。

  「總不是結束吧,我看?你剛開始這事的時候可是叫人夠難過的;我並不是挑曼內特醫生的毛病,只是覺得他不配有這樣一個女兒。我沒有責難他的意思,因為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應當責難他。可是成群結隊的人來找他,要想把小鳥兒的感情從我這兒搶走,的確是令人雙倍地難受,三倍地難受,儘管我可以原諒他。」

  羅瑞先生知道普洛絲小姐很妒忌。可是他現在也明白,她在她那古怪的外表之下卻是一個毫不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有女人才可能這樣——這種人純粹為了愛與崇拜心甘情願去做奴隸,為她們已失去而別人還具有的青春服務,為她們所不曾有過的美麗服務,為命運沒有賦予她們的成功服務,為從未照臨過她們那陰暗生活的光明希望服務。羅瑞先生深知世道人心,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發自內心的忠誠服務。那是一種全未受到雇傭思想污染的忠誠的奉獻。他對她的這種感情持崇高的尊重的態度,並在心裡做了補償(我們都會這樣做的,只是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罷了),把普洛絲小姐放到了近于下層天使的地位,排到在台爾森銀行開有戶頭的太太小姐之上,雖然後者的天然秉賦和後天教養不知道要比她強多少倍。

  「配得上我這小鳥兒的男人過去和將來都只有一個,」普洛絲小姐說;「我弟弟所羅門,若是他沒有犯下他那一輩子唯一的錯誤的話。」

  又是同樣的情況:羅瑞先生對普洛絲小姐歷史的調查表明,她的弟弟所羅門是個沒有良心的壞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孤注一擲搞了投機,從此便遺棄了她,讓她永遠過著貧窮的生活,卻一點也不懊悔。羅瑞先生十分看重普洛絲對所羅門的忠誠與信任(對他那一點小小的過失除外)。在他對她的好評之中這一點占了很大的分量。

  「我們現在既然沒有別的人,又都是業務人員,」兩人回到客廳友好地坐下之後他說,「我想問問你——醫生和露西談話時從來沒提他做鞋的時候麼?」

  「沒有。」

  「可他又把那條長凳和工具留在身邊?」

  「啊:」普洛絲小姐搖搖頭說。「我並不認為他心裡就沒有想到以前那些事。」

  「你相信他想得很多麼?」

  「相信,」普洛絲小姐說。

  「你想像——」羅瑞先生還沒說完,普洛絲小姐打斷了他:

  「什麼都別想像。一點也不要想像。」

  「我改正。可你假定——你有時也假定麼?」

  「有時也假定的,」普洛絲小姐說。

  「你假定一-」羅瑞先生說下去,兩眼慈祥地望著她,明亮的目光裡含著笑意,,曼內特醫生在那些年月裡對他受到這樣嚴重的迫害的理由,也許對迫害他的人是誰有自己的看法麼?」

  「除了我那小鳥兒告訴我的話之外,我不做任何假定。」

  「她的話是-一?」

  「她認為他有看法。」

  「現在,我要問一些問題,你可別生氣,因為我只不過是個笨拙的業務人員,你也是個辦理業務的女人。」

  「笨拙?」普洛絲小姐不動聲色地問。,

  羅瑞先生頗想收回那個客氣的形容詞,回答道,「不,不,不。當然不。咱們還是談談業務吧。我們都十分肯定曼內特醫生沒有犯過罪,可他對這事卻從不談起,這難道不奇怪麼?我不是說他應該跟我談起,雖然他跟我有業務關係已經多年,現在又成了好朋友。我是說他應當告訴他漂亮的女兒。他對她一往情深,而誰對她又能不這樣一往情深呢?相信我,普洛絲小姐,我跟你談這事不是出於好奇,而是由於強烈的關心。」

  唔!據我的最好的理解,你會說我的最好的理解也是壞的,」普洛絲小姐說,對方道歉的口吻軟化了她的心,「他對這整個的問題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認為他之所以害怕的道理很清楚,因為那回憶本身就很可怕。而且,他是因為這件事才失去記憶的。他的記憶是怎麼失去的,又是怎麼恢復的,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因此他感到永遠也無法保證不再失去記憶。光這個理由就已經使問題不愉快了,我看。」

  這個解釋比羅瑞先生想找到的答案要深刻一些。「不錯,而且一想起就令人害怕。可是我心裡還有個疑問,普洛絲小姐,曼內特醫生把自己遭到的迫害永遠禁閉在心裡對他有沒有好處?實際上我現在跟你交換意見正是因為這個問題和它在我心裡所引起的不安。」

  「無可奈何,」普洛絲小姐搖搖頭說,「一碰上那根弦他就出問題。最好別去碰它。簡單地說,無論你喜歡不喜歡,也不能碰它。有時我們聽見他半夜三更爬了起來在屋裡(也就是我們頭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後來小鳥兒體會到了他的心還在他當年的牢房裡走著,走著,便匆匆趕到他面前,兩人一起走,走呀,走呀,直走到他平靜下來。但他對她卻從來隻字不提那使他不安的原因。她也發現最好別對他提起這個問題。兩人就這樣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直走到她的愛心和陪護叫他平靜下來。」

  儘管普洛絲小姐不承認自己有想像,可在她重複那句話「走來走去」時也露出老是受到一個悲慘的念頭糾纏時的痛苦,這就證明她也有著想像。

  前面說過,那街角是一個聽回聲的絕妙處所。這時一陣逐漸靠攏的腳步的回聲響亮地傳了過來,仿佛一提起那疲勞的腳音,腳音便開始走來了。

  「回來了!」普洛絲站起來,停止了談話,「馬上就會有數以百計的人來了。」

  這是個奇妙的地方,它的耳朵特別靈,有些不尋常的音響效果。羅瑞先生站在敞開的窗前尋找已有腳步聲傳來的父女倆時,簡直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到達了——不但他倆的腳步聲仿佛逐漸遠去,而且有並不存在的別人的腳步聲取而代之,而後者也並不走近,只在仿佛逼近時又消失了。不過,父女兩人終於出現了。普洛絲小姐已在臨街的門口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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