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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酒店(2)


  這位酒店老闆三十左右年紀,脖子粗得像公牛,一副好鬥的形象。他准是燥熱體質,因為雖是嚴寒天氣,他還把外衣搭在肩頭,並不穿上,而且卷起了襯衫袖子,讓棕黃的胳膊直露到手肘。他有一頭蓬鬆鬈曲的黑色短髮,沒戴帽子。這人膚色黝黑,目光炯炯,雙眼之間分得很開,惹人注目。大體看來他脾氣不壞,卻透著股倔強勁,顯然是個有魄力有決斷想幹什麼就得幹成的人。你可別跟他在兩面是水之處狹路相逢,這人是無論用什麼東西也拽不回頭的。

  他進屋時,他的妻子德伐日太太坐在店裡櫃檯後面。德伐日太太跟他年齡相近,是個壯實的女人,一雙機警的眼睛似乎很少望著什麼東西。她的大手上戴滿了戒指,五官粗大,卻安詳沉靜。她那神態叫人相信她所經管的帳目決不會有任何差錯。她對寒冷很敏感,所以用裘皮裹得嚴嚴實實,還用一條色彩鮮亮的大圍巾纏在頭上,只露出了兩個大耳環。毛線就在她面前,她卻放著沒織,只是一手托著胳膊,一手拿著根牙籤剔牙。她的丈夫走進酒店時她一聲沒吭,只輕輕咳了一下。這聲咳嗽再配上她那濃眉在牙籤之上微微的一抬,便是向她丈夫建議,最好在店裡轉一圈,看看在他過街去之後有沒有新的顧客進來。

  酒店老闆眼珠一轉,看到了一位老先生和一個年輕姑娘坐在屋角。其他的顧客沒有變化:兩個在玩紙牌,兩個在玩骨牌,三個站在櫃檯前悠悠地品味著所餘不多的酒。他從櫃檯經過時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年輕姑娘遞了個眼色,「就是他。」

  「你鑽到那旮旯裡搞什麼鬼呀?」德伐日先生心想,「我又不認識你。」

  可是他卻裝出沒有注意到這兩位生客的樣子,只跟在櫃檯邊喝酒的三個客人搭訕。

  「怎麼祥,雅克?」三人中有一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潑翻的酒喝,喝光了沒有?」

  「每一滴都喝光了,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就在雙方互稱雅克時,剔著牙的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了一聲,眉頭更抬高了一些。

  「這些可憐蟲裡有好些人,」三人中第二個對德伐日先生說,「是難得有酒喝的。他們除了黑麵包和死亡的滋味之外很難嘗到別的東西。是吧,雅克?」

  「是這樣的,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第二次交換著叫雅克時,德伐日太太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仍然十分平靜地剔著牙,眉頭更抬高了一些,輕輕地挪了挪身子。

  現在是第三個人在說話,同時放下空酒杯咂了咂嘴唇。

  「啊!那就更可憐了!這些畜生嘴裡永遠是苦味,日子也過得艱難。我說得對不,雅克?」

  「說得對,雅克,」德伐日先生回答。

  這第三次雅克叫完,德伐日太太已把牙籤放到了一邊,眉毛仍然高抬著,同時在座位上略微挪了挪身子。

  「別說了!真的!」她的丈夫嘰咕道。「先生們——這是內人!」

  三個客人對德伐日太太脫下帽子,做了三個花哨的致敬動作。她點了點頭,瞥了他們一眼,表示領受。然後她便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酒店,以一派心平氣和胸懷坦蕩的神氣拿起毛線專心織了起來。

  「先生們,」她的丈夫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直仔細盯著她,現在說道,「日安。你們想要看的房間——我剛才出去時你們還問起的一-就在五樓,是按單身住房配備好了家具的。樓梯連著緊靠左邊的小天井,」他用手指著,「我家窗戶邊的小天井。不過,我想起來了,你們有個人去過,他可以帶路。再見吧,先生們!」

  三人付了酒錢走掉了。德伐日先生的眼睛望著他老婆織著毛線,這時那老先生從屋角走了出來,客氣地要求說一句話。

  「說吧,先生,」德伐日先生說,平靜地跟他走到門邊。

  兩人交換的話不多,卻很乾脆。德伐日先生幾乎在聽見第一個字時就吃了一驚,然後便很專注地聽著。話沒有談到一分鐘,他便點了點頭走了出去。老先生向年輕姑娘做了個手勢,也跟了出去。德伐日太太用靈巧的手織著毛線,眉頭紋絲不動,什麼也沒看見。

  賈維斯·羅瑞先生和曼內特小姐就這樣從酒店走了出來,在德伐日先生剛才對那幾個人指出的門口跟他會合了。這門裡面是一個又黑又臭的小天井,外面是一個公共入口,通向一大片人口眾多的住房。德伐日先生經過青磚鋪地的人口走進青磚鋪地的樓梯口時,對他往日的主人跪下了一隻腳,把她的手放到了唇邊。這原是一個溫和的動作,可在他做來卻並不溫和。幾秒鐘之內他便起了驚人的變化,臉上那溫和、開朗的表情完全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神秘的、怒氣衝衝的危險人物。

  「樓很高,有點不好走。開始時不妨慢一點。」三人開始上樓,德伐日先生用粗重的聲音對羅瑞先生說。

  「他是一個人麼?」羅瑞先生問。

  「一個人?上帝保佑他,還有誰能跟他在一起?」另一個人同樣低聲說。

  「那麼,他總是一個人?」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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