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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生意,塞繆爾,」老紳士回答說,「牌子、存貨和裝置,都盤掉;弄出錢來,照你後娘去世之前不久要求我的,提出兩百鎊放在你的名下,去投資——那玩藝兒你們叫什麼呀?」

  「什麼玩藝兒?」山姆問。

  「就是老在首都上上下下的囉。」

  「公共馬車嗎?」山姆提醒說。

  「亂講,」維勒先生答。「那玩藝兒老是漲呀跌的,跟政府公債、國庫券什麼的有密切關係。」

  「啊!財政基金,」山姆說。

  「噯,」維勒先生答,「基金;兩百鎊替你投資基金,塞繆爾;利錢四分半的『減價統一公債』,山姆。」

  「多謝這位太太想到我,」山姆說,「我很感謝她。」

  「其餘的錢存在我的名下,」大維勒先生繼續說:「到我走完了我的路,就歸你,所以,我的孩子,你不許一下子就花掉了,並且當心不要讓任何一個寡婦打聽到了你的財產,否則你就完了。」

  發了這個警告之後,維勒先生帶著開朗的臉色重新拍起煙斗來;這些事情一宣佈,似乎使他的心情也有所調整。

  「什麼人在敲門呢,」山姆說。

  「讓他敲去,」他父親答,架子很大的樣子。

  山姆遵守了這指示。門上又敲一下,後來又敲一下,再後來敲了一大陣;因此山姆就問為什麼不讓敲門的人進來。

  「別響,」維勒先生帶著畏懼的神色低聲說,「不許去理它,山姆,可能是那些寡婦裡面哪一個呵。」

  既然不理睬敲門,那位還沒有讓人看見的客人隔了一會兒之後就冒昧推開門朝裡張望了。從那半開半掩的門裡伸進來的卻不是女子的頭,而是史的金斯先生的長長的黑頭發和紅紅的臉。維勒先生的煙斗從手裡滑下去了。

  這位牧師用幾乎覺察不出的進度慢慢把門推開,直到開的門縫剛剛足以讓他的瘦長身體通過,於是溜進房間,隨手很小心和很輕地把它關上。他轉身對著山姆,抬起兩隻手和兩隻眼,作為他對這家庭所遭遇的災難的悲傷表示,就把高背椅子拉到火爐旁邊他坐慣的角落裡,在椅子邊上坐下,掏出一條褐色的手絹,把它應用到他的視覺器官上。

  當這些事在進行的時候,大維勒先生靠在椅背上,眼睛張得大大的,兩手支住膝頭,一臉凝神的驚訝。山姆完全沉默地坐在他對面,懷著急切的好奇心等著這場面終結。

  史的金斯先生把褐色手絹在眼睛前面捂了片刻,一面恰到好處地哀哭著,隨後,拚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手絹放進口袋,並且扣好袋鈕。之後,他就撥撥爐火;然後,就搓搓手,看看山姆。

  「我的青年朋友呀,」史的金斯先生說,用低沉的聲音打破沉寂,「真是悲慘的苦難呵!」

  山姆輕輕點點頭。

  「對於那該死的人也是的!」史的金斯先生追加說:「它使得一個人的心在流血!」

  山姆聽見他父親嘮叨著說要使一個人的鼻子流血;但是史的金斯先生沒有聽見。

  「你知道嗎,青年人,」史的金斯先生耳語說,把椅子向山姆靠近一點,「她有沒有留下什麼給愛曼內爾呀?」

  「這是誰呀?」山姆問。

  「小禮拜堂呵,」史的金斯先生答:「我們的小禮拜堂;我們的羊欄,塞繆爾先生。」

  「她沒有留給羊欄什麼,牧羊人也沒有,畜生更也沒有,山姆斷然地說:「連狗也沒有。」

  史的金斯先生看看山姆,瞥一眼老紳士,他閉著眼坐在那裡,像在睡覺;於是把椅子拉得更近些,說:

  「沒有留給我什麼嗎,塞繆爾先生?」

  山姆搖搖頭。

  「我想該有一點兒吧,」史的金斯說,臉色蒼白得無以復加了。「想想看,塞繆爾先生,連一點紀念品也沒有嗎?」

  「就像你那把舊傘的價值一樣囉,」山姆答。

  「或許,」史的金斯先生深思了一會兒之後遲疑地說,「也許她把我交給那該死的人照應吧,塞繆爾先生?」

  「依他說過的話看起來,我想那倒是極有可能的,」山姆答:「他剛才還談到你。」

  「是嗎,啊?」史的金斯喊著說,高興起來。「啊!他改變了,我敢說。我們現在可以非常舒服地在一起生活了,塞繆爾先生,呢?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看管他的財產——看管得好好的,你知道嘛。」

  史的金斯先生長歎了一口氣,就住了嘴等候回答。山姆點點頭,大維勒先生呢,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既不是呻吟,也不是哼,也不是喘息,更不是咆哮,而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兼有這四者的特徵。

  史的金斯先生把這聲音當做懺悔或者懊悔的表示,勇氣大增,環顧四周,搓搓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隨後,輕輕穿過房間,走到屋角的一副使人難以忘記的架子旁邊,拿了一隻平底大杯,慢條斯理地放了四塊糖進去。他進行到這一步,又環顧四周,憂傷地歎一口氣;隨後,輕輕走到酒吧間裡,馬上帶了半杯菠蘿甜酒回來,走向那正在火爐架上歡唱著的水壺,摻上水,攪一攪,嘗一嘗,坐了下來,於是把這沖水甜酒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停下來透氣。

  在這一切事情進行著的時候,大維勒先生仍舊用種種稀奇古怪的辦法努力裝出睡覺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說;但是當史的金斯先生停下來喘氣的時候,他向他撲了過去,從他手裡奪過杯子,把餘下的摻水甜酒澆在他臉上,把杯子扔進火爐。隨後,一把緊緊抓住這位牧師的領子,突然狠狠地踢起他來:每次運用他的長統靴的時候,就附帶對史的金斯先生的四肢、眼睛和身體發出各種粗暴的和不連貫的咒駡。

  「山姆,」維勒先生說,「替我把帽子戴緊些。」

  山姆很孝順地替父親把那帶著長長的黑帶子的帽子戴得更緊些,老紳士就比先前更使勁地又踢起來,和史的金斯先生一起跌跌撞撞地滾出了酒吧間,滾過過道,出了前門,一直到了街上——一路踢著,而長統靴每次揚起,那股勁非但沒衰退,反而更有力。

  那番光景看起來是美麗而極其令人興奮的:紅鼻子的人在維勒先生的掌握中扭來扭去,他的全身在一腳緊接一腳的踢打下劇痛不堪地顫抖;但是更好看的是後來維勒先生經過一番有力的奮鬥,把史的金斯先生的頭撳進一隻裝滿了水的馬槽,按在那裡把他悶得半死才放了。

  「滾吧!」維勒先生終於允許史的金斯先生把頭從馬槽裡縮出來,把全副氣力放在極其複雜的一踢上面的時候說,「隨便叫哪個牧羊人來吧,讓我先痛快打他一頓,再淹死他!山姆,扶我進去,幫我倒一小杯白蘭地。我氣也透不過來了,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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