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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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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懂這地方的規矩,」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所以你們的話我還是不明白,我能夠住在別的地方嗎?我想是不能的吧。」 聽了這種問話,馬丁先生帶著極其驚訝的對他的兩個朋友看看,隨後三位紳士各自用右手的大拇指朝左肩膀上面一挑。這個動作有一個不充分的解釋,就是那非常不成文的話「不見得吧」;它由若干位慣於一致行動的女士們或紳士們執行起來的時候,有非常優雅和活潑的效果;這說法帶著一種輕鬆和打趣的諷刺意味。 「能夠!」馬丁先生重複匹克威克先生的話,帶著一種憐惘的微笑。 「唉,假如我那樣不懂人情世故,我就會吃了我的帽子,還會把扣子吞下去,」做牧師的紳士說。 「我也會這樣,」好運動的那位,嚴肅地加上一句。 說了這種序言之後,三位同房者就一口氣告訴了匹克威克先生,金錢在弗利特正和在外面一樣;他要什麼,就幾乎立刻就能使他得到;如果他有錢,並且不反對花錢,那麼他只要表示願意獨自住一間房子,他半小時之內就可以佔有一間,並且還有案具和裝備。 隨後,大家分手了,雙方都很滿意,匹克威克先生重新走回門房,那三位同伴呢,走到咖啡間,去花掉那位牧師由於令人讚賞的精明和遠見而特地向他借來的五先令。 「我知道嘛!」匹克威克先生把回去的目的說明之後,洛卡先生說,並且格格地笑了一聲。「我不是說過嗎,南迪?」 那把萬能小刀的哲學氣的主人咕嗜著肯定地回答了一聲。 「我知道你需要一間獨自一個人住的房間嘛,好人!」洛卡先生說。「讓我想想看。你需要些家具的。你要向我租吧,是嗎?那就對呢。」 「非常高興,」匹克威克先生答。 「在咖啡間樓上有一間特別棒的房間,那是屬一個高等法院的犯人的,」洛卡先生說。「一個星期要破費你一鎊。我想你不在乎吧?」 「一點都不再乎,」匹克威克先生說。 「那麼就和我一起去吧,」洛卡先生說,很迅速地拿起帽子:「只要五分鐘事情就可以解決。天哪!你為什麼不早說你願意大大方方地拿出錢來呢?」 正像看守所預言的,事情很快就辦妥了。那高等法院的犯人在那裡住了很久,久得失去了朋友、財產、家庭和幸福,獲得了獨自在一個房間的權利。然而,因為他處在常常缺乏麵包的麻煩情況之下,吃盡苦頭,所以他熱心地傾聽匹克威克先生租房子的提議了。為了每週二十先令的租費,他樂意立下契約讓出那房間的單獨佔有權,讓隨便什麼要住的人們去負擔。 他們交易辦妥之後,匹克威克先生帶著痛心的關懷觀察他。他又高又瘦、面無人色,穿著一件舊大衣和一雙拖鞋,兩頰深陷,眼光閃爍不定,而且很銳利。他的嘴唇沒有血色,骨骼又突出又削瘦,上帝保佑他!囚禁和貧困已經慢慢地折磨了他二十年。 「如果這樣你能住在哪裡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把預付的第一星期的租金放在搖搖晃晃的桌子上。 那人用顫抖的手把錢收起來,回答說他還不知道;他得去看看他可以把他的床搬到什麼地方。 「恐怕,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把手輕輕很同情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恐怕你不得不去什麼擁擠嘈雜的地方了。那麼,在你需要安靜的時候,或者你的朋友們來看你的時候,就請你把這房間當作自己的吧。」 「朋友們!」那人插嘴說,他的聲音在喉嚨裡咯咯地響著。「假使我死了葬在世界上最深的地洞裡,躺在我的棺材裡牢牢地用螺絲釘釘住和焊起來,帶著泥土在這監獄的地基下的黑暗而污穢的溝裡腐爛掉,我也不會比現在這裡更被人遺忘和無人理睬了。我是一個死了的人——對於社會說是死了,甚至沒有獲得他們給予那些靈魂要去受審判的人的憐惘。朋友們來看我!我的上帝!我在這個地方從生命的盛年陷入了老境,當我死在床上的時候,不會有一個人舉起手來說一句,『他去了倒是天恩!』 他說話時候很激動,使他臉上放射出一種不常有的光彩,到他說完之後,那種激動神情也就消失了,他把枯萎的雙手匆忙而慌張地拱一拱,拖著步子走出房間。 「倒很倔強,」洛卡先生說,微笑一下。「啊!他們像那些象;隨時會心血來潮,發起野性來!」 說了這種深表同情的話之後,洛卡先生開始佈置房間;他辦得如此迅速,不一會兒房裡就有了一張地毯、六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張沙發床、一把茶壺和各種小物件,這些都是租的,租金非常合理,每星期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那麼,現在還有什麼事我們可以替你辦嗎?」洛卡先生問,懷著極其滿意的心情四周環視,快快活活地把第一周的租錢握在手裡,弄得叮噹地響。 「啊,是呀,」匹克威克先生說,他沉思了一會兒。「這裡有什麼人可以使喚去做點什麼嗎?」 「打發到外面去的,你的意思是?」洛卡先生問。 「是的;我是說能夠到外面去的人,不是犯人們。」 「不錯,有的,」洛卡先生說。「有個不幸的傢伙,他有個朋友在窮人部,他心甘情願做任何這一類的事情。他正在當臨時的零工,已經有兩個月了。我要去叫他嗎?」 「請吧,」匹克威克先生答。「且慢——不。窮人部嗎,你說?我倒想去看看;——我親自去找他吧。」 債務人監獄的窮人部,正如它的名稱所說明的,裡面關的是負債者中間最貧按窮和最卑賤的社會最底層。派到窮人部的犯人不用付租金或者同房費。他的費用按照他坐牢的日期折減,他有權利得到一份少量的食物;那是因為時常有少數慈善人士在遺囑裡留下區區的遺產而得以供給的。我們的大多數的讀者都還記得,直到最近幾年之前弗利特監獄的圍牆裡面還有一種鐵籠子,那裡面站了一個饑餓相的男子,時時搭著錢箱,用可憐的聲音叫喚,「做做好事,記住窮苦的負債人;做做好事,記住窮苦的負債人。」這箱子如果有任何收入,就分給窮苦的犯人:而這下賤的工作是由窮人部的人互相輪著班做的。 雖然這種習慣已經解除了,鐵籠子現在是用木板釘起來了,而這些不幸運的人的悲苦和貧窮的情形依然如故。我們不再讓他們在監獄的大門口向過路的人們乞求佈施和憐憫了;但是,為了讓後代尊崇和稱羨,我們的法令卻隻字不改,公正而健全的法律規定了強壯的兇犯應該給吃給穿,而不名一文的負債人卻只能聽任他們餓死凍死。這並不是故意捏造的。要不是受到難友們救濟的話,那各個債務人監獄裡,將每星期都有人由於窮困的慢性痛苦而不可避免地死去。 匹克威克先生一面爬上洛卡先生把他帶到它腳下就走了的樓梯,心裡一面在想著這些事,逐漸興奮到一定的程度;他想到這問題就會變得如此興奮,以致他已經沖進了他要去的房間,自己卻還不明白置身何處或者為何而來。 那房間的全貌使他馬上醒悟了;他的眼光在對一個俯在積滿灰的火爐上面的男子看了一眼,就不覺地讓手裡的帽子掉在地板上,驚駭得呆呆地站住,動彈不得。 是的,衣服破爛,沒有穿上裝;普通的白洋布襯衫發了黃而且成了碎片;頭髮披在臉上;面色痛苦得變了樣,饑餓得縮作一團,坐著的正是阿爾弗雷德·金格爾先生,他的頭托在手上,他的眼光盯住火爐,他的整個形像體現著貧窮和落魄的神情! 附近,一個身材魁梧的鄉下人沒精打采地倚在牆上,用一根損壞的獵鞭在輕輕抽打著穿在右腳上的高統靴,他的左腳呢(因為是隨隨便便穿的),卻伸在一隻舊拖鞋裡。馬、狗和酒糊裡糊塗地就把他弄到這裡來了。那孤獨的靴子上有根生銹的馬刺,他時時把它向空中一踢,同時就把靴子痛快地抽一下。嘴裡還咕嗜著獵人摧馬的一種聲音。這時候他想像他在騎著馬作什麼拼命的野外賽馬。可憐的傢伙!他騎著他的高價換來的馬群裡最快的牲口去競賽,從來也沒有一次比得上他在以弗利特為終點的路上狂奔的速度的一半啊。 在房間的另一邊有一個老年人坐在一隻小木箱上,眼光盯在地板上,他的臉上呈現出一副最深沉最絕望的表情。一個小女孩子——他的小孫女——纏在他旁邊:用千百種孩子氣的計策努力想吸引他的注意;但是老年人既不看她也不聽她說。在他聽來曾經像音樂一樣的聲音,看來好像光明一樣的兩隻眼睛,現在卻引不起他任何注意力。他的四肢由於疾病而顫抖著,麻木控制了他的腦子。 房間裡還有兩三個人,圍成一小團在喧嘩地談論著。還有一個瘦而憔悴的女人——一個犯人的妻子——她在很細心地給一棵枯萎的植物的殘樁澆水,那棵植物顯而易見是決不會再發出一片綠葉來的——那也許是她到這裡來盡義務的一種非常明確的象徵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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