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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在地板上,有一個穿著寬邊綠色上衣、條紋棉布短褲和灰色棉紗襪子的男子,正在表演最通俗的水手舞的步子,那種粗俗而滑稽化了的優雅和活潑,配上他的服裝非常別致的特色,荒唐得無以形容。另外一個男子,顯然是喝醉了,也許是被同伴們扔上床的吧,坐在被子裡像鳥叫似的想背出一隻滑稽歌,帶著極其強烈的感傷表情。第三位呢,坐在一張床上,帶著一位高明的鑒賞家的神氣稱讚著那兩位演員,用剛才已經驚醒匹克威克先生的那種洋溢奔放的感情在鼓勵著他們。

  最後這位是某一階層的一個可敬的標本,除了在這種地方,否則永遠也不能夠見到他們的充分的完整形態的;——在馬廄的院子裡和酒店裡,偶爾可以遇到處在不完整的狀態中的他們,但是除非在這種溫床裡,他們決不能達到全盛的地步:這種溫床幾乎像是立法機關專為培植他們而苦心設計的。

  他是一個高個兒的人,有一張橄欖形的臉,黑色的長頭髮,一副很濃的在下巴下面連成一片的絡腮鬍子。他沒有打領帶,因為打了一天的球,他的敞開的襯衫領子裡露出茸茸的毛。頭上戴著一頂普通的十八便土一頂購買的法蘭西式便帽,上面垂下一大撮漂亮的纓絡,和他的粗斜紋布上衣偏巧非常調和。

  他的腿很長,但苦於很衰弱,配上一條紫藍色的褲子,足以顯出它們的勻稱來,不過因為穿得馬虎,而且掉了些扣子,所以兩條褲管不甚雅觀地垂在一雙後跟塌得厲害的鞋上,露出一雙純白的襪子。他全身有一種放蕩的、光棍派頭的時髦和一種囂張的流氓氣息,那是舉世無雙的無價之寶。

  第一個發現匹克威克先生在旁邊看著的,就是這位先生;因此他對那位西風霎霎眼睛,用嘲弄的莊重態度請他不要驚醒那位紳士。

  「噯呀,保佑這位紳士的誠實的心和靈魂!」西風說,他轉過身來做出極端驚訝的樣子:「這位紳士已經醒了。喂,莎士比亞!你好嗎,先生?瑪麗亞和撒拉怎麼樣,先生?還有家裡那位親愛的老太太呢,先生,——呃,先生?請你把我的問候附在你要寄去的第一個小包裹裡好不好,先生,就說我早就想致敬了,只是怕在貨車裡打破了呵,先生?」

  「不要用平常的禮貌來麻煩這位紳士,你沒看見他急於要喝點什麼東西嗎?」長著絡腮鬍子的紳士帶著開玩笑的神情說。「你為什麼不問問這位紳士要喝哪一樣呢?」

  「噯呀——要不是你提醒,我倒全忘了,」那一位答。「你要喝什麼呢,先生?你要紅葡萄酒還是白葡萄酒,先生?或者我可以推薦你喝啤酒,先生;或者,也許你高興嘗一嘗黑啤酒吧,先生?允許我有這樣的榮幸,讓我替你把睡帽掛起來吧,先生。」

  說著,發言者就一把從匹克威克先生頭上搶去那件服飾用品,一霎眼之間就套上了那醉漢的頭,醉漢呢,還是堅決相信他是在替一個人數很多的集會取樂,繼續用難以複加的最憂鬱的調子亂哼著滑稽歌。

  用粗暴的手法從一個人的額頭上奪走睡帽、並且戴到一個肮髒的不相識的人的頭上,無論這事本身是多麼美妙的詼諧勾當,卻無疑是一種所謂的惡作劇。匹克威克先生對這件事的看法恰恰是如此,所以他絲毫不透露目的地,猛然跳下床來,給那西風當胸一拳,這一拳打得猛烈,使他失掉很大一部分有時帶上他這名字的商品;[注]隨後,奪回了睡帽;勇敢地把身體擺成一副防禦姿態。

  「喂,」匹克威克先生說,他由於激昂,也同樣由於耗費了太多的力氣而喘息著,「來吧——你們兩個——你們兩個都上來!」說過這一句大方的邀請話,這位可敬的紳士把他的捏緊的拳頭搶了一圈,為的是顯一顯他的拳術來嚇倒敵手們。

  或許是匹克威克先生的非常出人意外的勇敢,或許是他跳下床來連頭帶腳撲向舞蹈家的那種微妙複雜的動作感動了他的敵手們吧。他們是感動了;因為,他們並沒有照匹克威克先生暗中預料的此時此地就進行殺人的勾當,反倒停止了動作,互相凝視了一會兒,而他們終於哄然大笑起來。

  「好,你有種,因此我更喜歡你了,」西風說。「還是跳上床去吧,否則你要害風濕病了。沒有惡意吧,我希望你沒有?」那人說著伸出一隻手來,像手套鋪子的門上有時掛著的一叢黃色的手指那麼大小。

  「我當然沒有,」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敏捷地說;激動的場面已經過去,他開始覺得腿有點冷了。

  「請您賞我一個光,先生?」那位長著絡腮鬍子的紳士說,伸出右手,他把「光」說成「公」

  「非常榮幸之至,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長久而莊嚴地握了一陣手之後,重新進了被窩。

  「我的名字叫史門格爾,先生,」長著絡腮鬍子的人說。

  「啊,」匹克威克先生說。

  「我是叫彌文斯,」穿長統襪子的人介紹說。

  「我很樂於知道,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

  「咳」史門格爾先生咳嗽一聲。

  「你說什麼嗎,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問。

  「不,我沒有說什麼,先生,」史門格爾先生說。

  「我以為是你說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

  這一切都是很文雅而愉快的;為了使得事情更加愉快,史門格爾先生多次向匹克威克先生保證他對於一位紳士的心清抱著很高的敬意;這個意見的確使他獲得了很大的信譽,因為如果他不說,那無論如何也不能設想他居然是懂得的。

  「你在過庭嗎,先生?」史門格爾先生問。

  「在過什麼?」匹克威克先生問。

  「上法庭呵——葡萄牙街的——解決那個——這事你知道的。」[注]

  「啊,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答。「不,當然不是。」

  「你要出去了吧,也許是?」彌文斯試探說。

  「我恐怕還沒有,」匹克威克先生答。「我拒絕付賠償費,所以就到這裡來了。」

  「呵,」史門格爾先生說,「紙頭毀了我。」

  「你只做文具生意的吧,我猜是,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天真地說。

  「文具生意!不,不;天打雷霹——還是那麼低三下四的呢。不做什麼生意。我所謂紙頭,是說賬單呵。」

  「啊,你的話是這種意思。我完全懂了,」匹克威克先生說。

  「該死!如果一位紳士一定要走逆運的,」史門格爾說。「那又怎樣呢?我現在進了弗利特監獄。唔;好呀。那麼又怎樣呢?我並沒有因此搞得更壞呀,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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