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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你看這些人是怎樣的又喝酒、又抽煙、又叫喚呀,」匹克威克先生答。「要說他們在乎的話,那簡直是不可能的我簡直不相信。」

  「啊,問題就在這兒羅,先生,」山姆答覆說,「他們並不在乎;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例行的休假——只是喝黑啤酒和玩九柱戲。吃不消的倒是另外一些人;這些沮喪的傢伙既不能直著嗓子灌啤酒,又不會玩九柱戲;他們只要出得起錢總是出了算了,被人關起來的話可就難過了。我告訴你是什麼道理吧,先生;那些老在酒店裡閒蕩的人根本不吃虧,那些老是盡力工作的人反而受害不淺。『多麼不公平呵,』就像我的父親看到酒精和水不是一半對一半摻起來的時候常說的羅——不公平,我想毛病就出在這裡。

  「我想你說得不錯,山姆,」匹克威克先生想了一會兒之後說,「你說得很對。」

  「也許常常有些誠實的人是歡喜這種事情的,」維勒先生用深思的語調說,「不過我回想起來卻是一個都沒有聽說過,除了那穿棕色上衣的髒臉孔的矮小的人;而那還是靠習慣的力量。」

  「他是誰呀?」匹克威克先生問。

  「嘿,問題就在這兒羅,什麼人都不知道嘛,」山姆回答說。

  「但是他做了些什麼事情呢?」

  「啊,他做了那時候許多比他有名的人都做過的事,先生,」山姆答,「他和警察賽跑贏了。」

  「換句話說,」匹克威克先生說,「我想就是他負了債了。」

  「正是這樣,先生,」山姆答,「結果呢,到時候他上這裡來了。數目並不大——強制償付的是九鎊,費用是五倍;不過他還是坐了十七年牢。如果他的臉上有皺紋,也給污垢填平了,因為他那副髒臉和那件褐色上衣,從開頭到結尾,完全是『原封不動』。他是個非常溫和善良的矮小的人,老是忙著替人家做事,或者打打網球,卻從來不得勝;到後來,看守們變得非常喜愛他了,他每天夜裡都在看守室和他們閒談,講故事,等等。一天夜裡,他照樣又在那裡,和他在一起的是他的一個很老的朋友,那時候他值班管著鎖,忽然他說,『畢爾,我好久沒有看見外面的市場了,』他說(那時候弗利特市場就在那邊)

  ——『我好久沒有看見外面的市場了,畢爾,』他說,『整整有七年了。』

  『是呀,』那看守說,抽著煙斗。『我很想看它一會兒呢,畢爾』他說。『很可能的,』看守說,使勁抽著煙斗,裝作不知道那小矮子要的是什麼。『畢爾,』小矮子比先前更冒失地說,『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讓我在臨死之前再看一次大街;除非中了風,否則五分鐘之內我一定回來。』

  『如果你真中風了那我怎麼辦?』看守說。

  『嘿,』那矮小的人說,『無論誰看見我都會把我弄回來的,因為在我口袋裡有卡片呢,』他說,『第二十號,咖啡間組。』那是真的,的的確確,每當認識一個新來的人的時候,總是掏出一張小小的硬卡片,上面就是那幾個字,沒有別的;因為這個緣故,他老被叫做二十號。看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用嚴正的態度說,『二十號,』他說,『我信任你;你可不要叫你的老朋友為難呵。』

  『不,我親愛的朋友;我希望在我這裡面還有點好東西呢,』[注]矮小的人說,說著就在他的小背心上用勁一拍,於是每一隻眼睛都流出一顆眼淚:那是非常特別的事情,因為大家認為水是永遠不會碰到他的臉的。他和看守親切的握握手,就出去了——」

  「他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匹克威克先生說。

  「你這回偏偏說錯了,先生,」維勒先生答,「他居然回來了,還提早了兩分鐘,氣得要命,說幾乎被一輛出租馬車壓死;他不習慣了,還說他要不寫信報告市長他就不是人。最後他們終於使他平靜下來;而在此後的五年,他連向門崗的大門外面張一眼都沒有過。」

  「在那時期終了他就死了,我想是吧,」匹克威克先生說。

  「他並沒有死,先生,」山姆答。「他起了一個念頭,就是到對街的一家新開的酒店去喝啤酒;那間房子非常好,所以直到後來他每夜都想去,他這樣幹了好久,每次都有規律地在關大門之前一刻鐘回來,一切都是舒舒服服的。最後,他開始愜意得太過份,就常常忘掉時間,或者根本不把時間放在心上,越到後來回家越遲;後來有一夜,他的老朋友正在關門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把鎖旋上了——他才回來。『慢一點,畢爾,』他說。『什麼,你還沒有回家,二十號?』看守說,『我以為你早進來了。』

  『沒有可,』小矮子說,微笑一下。『那麼,我要告訴你,我的朋友,』看守說,很慢地並且很不高興地把大門打開,『我認為你最近交上壞朋友了,那是我很不贊成的。現在我不願意幹讓你過意不去的事,』他說,『不過,你如果不能把握只和好人在一道,穩當得像你現在站著那樣,按時候回家,我就要把你根本關在外面了!』小矮子嚇得大大地抖了一陣,從此以後就再沒有走出過監獄的圍牆!」

  山姆說完之後,匹克威克先生慢慢地折回身子走下樓梯。天黑了,畫場上幾乎空無一人,他在那裡若有所思地兜了幾圈之後,他告訴維勒先生說,他認為是他歇夜的時候了;他叫他在附近的酒店裡找一張鋪位,早上早一點來,準備到喬治和兀鷹去搬主人的衣服。塞繆爾·維勒先生對於這個要求儘量裝出高興的神情加以服從,然而又帶著非常強烈的勉強表情。他甚至試著作了種種無效的暗示,表示他躺在石子上過夜是很便利;但是他看到匹克威克先生對於這種提議固執地不加理睬,最後,只好知趣退出了。

  無可否認,匹克威克先生覺得很沮喪和不快樂——並不是因為沒有人作伴,因為監牢裡人多得很,而一杯葡萄酒就馬上可以買到一些優秀分子的最高友誼,無需乎其他任何介紹的禮節;不過他是獨自置身于粗俗的人群之中,因為想到自己被囚禁而沒有釋放的希望,當然感覺到精神上非常沮喪和心情非常消沉了。至於滿足道孫和福格的毒辣心腸而解救自己,這個念頭卻一瞬都沒有湧上他的心頭。

  他在這種心情之下重新走進咖啡間組的過道,慢慢地來回走著。這地方髒得令人不能容忍,煙草的煙味十分令人窒息。那些房門不斷地隨著進進出出的人發出怦怦嘣嘣的響聲;人們的說話聲和腳步聲的喧嘩經常在過道裡回蕩而又回蕩。一個青年婦女,手裡抱著一個由於衰弱和貧困幾乎還不會爬的嬰孩,和她的丈夫在過道裡走來走去的談話,因為他沒有別的地方可接待她。他們從匹克威克先生身旁走過的時候,他可以聽見那女子在辛酸地抽噎;有一次,她的悲傷突然發作起來,她不得不倚在牆上以免跌倒,而男子就把小孩抱過來,並且想好好地安慰她。

  匹克威克先生的心實在沉重得不能再忍受了,就上樓去睡覺了。

  那間看守的房間雖然很不好;裝磺和設備的每一點都比一所州立監獄的普通病房要差幾百倍,但是現在卻有一個好處,就是除了匹克威克先生之外,裡面沒有其他一個人。所以他在他的小鐵床的腳頭坐下,他開始設想看守每年會由這間污穢的房間弄多少錢。

  他用數字計算一下來滿足了自己,知道那大約相當於有著倫敦郊外一條小街的產權的歲數,於是又想到是什麼引誘力使那只在他褲子上爬著的肮髒的蒼蠅在可以挑選外面空曠地方的時候,卻鑽進這狹小的牢房裡來;他的思路引導他所達到的不可避免的結論是,那昆蟲發了瘋。解決了這一問題他開始發覺自己睡意蒙矓了,所以他就從口袋裡拿出早上特地塞在裡面的睡帽,從容地脫了衣服,進了被窩,睡著了。

  「好啊!踮起腳尖來——快跑——幹呀,西風,歌劇院要不是你的地盤算我該死。幹下去,嗚拉!」說這些話的聲音非常響亮,並且隨之而起的是幾聲雷鳴般的笑聲,把匹克威克先生從沉睡中驚醒了:他這一覺實際上只睡了大約半個鐘頭光景,但是睡的人卻仿佛覺得已經延長了三四個星期似的。

  聲音剛靜下來,房屋卻搖得那麼厲害,連窗子都在框子裡震動起來,他的床架又發抖起來。匹克威克先生吃驚地坐起身,在默默驚恐之中他望著眼前的景象楞了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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