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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墳墓,先生,挖一個墳墓,』雜役吞吞吐吐地說。」

  「『啊,掘墓嗎?』妖怪說;『別人都在高興的時候,這個掘著墳墓並且自得其樂的是誰呀?』」

  「那很多神秘的聲音又回答道,『加布利爾·格勒伯!加布利爾·格勒伯!』」

  「『也許我的朋友們需要你呀,加布利爾,』妖怪說著把舌頭伸得更長了,一直伸到他的臉頰——那是一根極其驚人的舌頭呵——『也許我的朋友們需要你呀,加布利爾,』妖怪說。」

  「『對不起,先生,』被嚇壞了的雜役說,『我想他們不可能需要我,先生,他們不熟悉我呵,先生;我想那些先生根本就沒有見過我,先生。」

  「『啊,不錯的,他們見過你,』妖怪回答;『我們認識熟悉你的人的,他老是帶著生氣的臉色和惡狠狠的眼光,他今天晚上從街上走過來的時候對小孩子們放射著惡意的眼光,並且狠狠地更攢緊鏟子,我們認識那人,他發出於內心的妒嫉,打了一個孩子,因為孩子能夠很快樂,而他自己卻不能夠。我們認識他,我們認識他。』

  「說到這裡,妖怪發出一聲響亮而尖銳的怪笑,引起了二十倍的響應;隨後他把兩腿伸向空中,用頭——或者不如說是用他的寶塔式的帽子的尖頂——倒豎在墓碑的窄邊上,並且靈巧得驚人地從那裡一個斤斗翻過去,正巧落在雜役的腳下;於是用縫衣匠坐在櫃檯上的姿勢在那裡一坐。

  「『我——我——恐怕我一定要離開你們了,先生,』雜役說,掙扎著想走開。」

  「『想離開我們!』妖怪說,『加布利爾·格勒伯想要離開我們了。呵!呵!呵!』」

  「妖怪一笑,雜役突然看見教堂的那些窗子裡亮了一下,仿佛滿屋子都點了燈;亮光消失之後,風琴鏗然奏起一種輕快的調子來,很多妖怪,也就是和第一個妖怪似乎相似的妖怪們,擁進了墳場,開始把墓碑當做對象玩跳背的遊戲,一刻也不休息,一個接一個地『打破』最高的記錄,技巧熟練得嚇死人。第一個妖怪跳得最好,別的妖怪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他;雜役雖然處在極其的恐怖之中,卻還看得出,他的朋友們只能滿足於跳過一般高度的墓碑,而他卻把拱頂、鐵欄等類,看得和路牌一樣的輕鬆。

  「最後,遊戲到了最激動人心的最高潮;風琴奏得越來越快,妖怪們跳得越來越迅速,把身體卷成一團在地上翻斤斗,像足球似的跳過墓碑。動作的速度使雜役的腦子都翻滾起來,妖精們在他眼前飛舞的時候,他的腿都顛起來;這時,妖王突然蹦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拖著他鑽進了地面。

  「下降的迅速一時間奪去了加布利爾·格勒伯的呼吸,當他又喘過氣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好像是在一個大地窖裡,四面八方都是大群大群又醜又獰惡的妖怪;在屋子中央,一隻高起來的座位上,坐著他的墳場裡的朋友;他自己就緊挨他站著,失去了活動的能力。」

  「『今晚上冷呵,』妖王說,啡常冷。弄杯什麼熱的喝喝吧!』」

  「聽到這命令,就有半打愛獻殷勤的妖怪——他們臉上永遠帶著笑,因此加布利爾·格勒伯以為他們是宮庭僕人——連忙走開,很快又帶了一高腳杯流質的火,托起給妖王。」

  「『啊!』妖王叫了一聲,他把火焰灌進肚子的時候,嘴巴和喉嚨都是透明的。『這真教人暖和!也照樣給格勒伯先生弄一大杯來。』」

  「不幸的雜役推辭說他從來沒有夜裡喝任何熱東西的習慣,但是無效;一個妖怪捉住他,另外一個妖怪把那火辣辣的液體灌進他的喉嚨;他把那火熱的酒吞下去以後,又咳又嗆,抹去從眼睛裡大量湧出來的痛苦的眼淚,引得聚集在那裡的全部妖怪尖聲大笑。」

  「『那麼,』妖王說,便拿他的寶塔糖帽子的尖頂戳雜役的眼睛,因此使他受到極其劇烈的疼痛;『那末,讓這悲慘和憂鬱的傢伙,觀賞幾幅我們大倉庫裡的圖畫!』」

  「妖怪說了這話,藏在地窖一端的濃雲逐漸卷開,清清楚楚地看見遠遠有一間小小的、陳設簡樸的、但卻整齊清潔的房間。一群小孩子聚集在一爐旺火周圍,扯著母親的袍子,圍繞著母親的椅子蹦跳。母親呢,不時地站起來拉開窗簾,像是尋覓等待中的什麼對象;一頓節約的飯菜已經放在桌上,還有一隻圈椅放在靠火的地方。

  傳來一聲敲門的聲音,母親去開了門,孩子們簇擁在她周圍,高興地拍著手,父親進來了。他潮濕而疲倦,掃掉衣服上的雪,孩子們圍在他身邊,熱心地忙著接過他的斗篷、帽子、手杖和手套,拿著這些東西從房裡跑出去。隨後,他在爐火前面坐下來吃飯,孩子們爬上他的腿上,母親坐在他的旁邊,一切都好像是幸福而舒適的。

  「但是情景發生了變化,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之中。背景換到一個小小的臥室裡,那裡有一個最年幼的孩子躺著要死;玫瑰色從他的頰上消失了,光芒從他的眼睛裡消失了;雖然連雜役也懷著空前未有的興趣看著他,而他卻是死了。他的兄弟姊妹們圍在他的小床旁邊,拉住他的小手,那手是如此地冰涼而沉重,他們接觸之下都縮回了手,恐怖地看看他的小臉;因為,雖然那美麗的小孩看上去是那麼平靜安寧,像是在安安靜靜地休息,但是他們看得出他已經是死了,他們知道他是一個安琪兒,從光明幸福的天堂俯視他們,祝福著他們。

  「輕雲又從那畫面上飄過,題目又改變了。父親和母親現在老了,不中用了,他們膝下的兒女已經減少了至少一半;但是他們每張臉上都表現出滿足和愉快的面孔,眼裡放著光,圍著爐火,講著和聽著以前的故事。父親慢慢地、安靜地沉入了墳墓,不久,他的一切憂慮困難的分享者也跟隨他到了休息的地方。少數還未死的人跪在他們的墓旁,用眼淚灌溉那些掩蔽著墳墓的綠草;然後站起來走掉,又憂傷又悲哀,但是沒有痛哭或是絕望的歎息,因為他們知道一定有一天他們會重見的;於是他們又和煩忙的世界交織在一起,他們的滿足和愉快又重新複燃。雲遮上了那幅圖景,雜役看不見什麼了。

  「『你看了那幅圖景有什麼感想?』妖怪轉過他的大勝對加布利爾·格勒怕說。」

  「妖怪把兇狠的眼光盯視他的時候,加布利爾才喃喃地說那是非常地好看,並且有點害羞起來。」

  「『你這可憐的人!』妖怪說,腔調裡含著極度的輕蔑。『你!』他像是想再說些什麼,但是憤慨咽住了他,所以就抬起一條非常柔軟而韌性的腿,在比頭高些的空中動彈一下,瞄個准,然後結結實實地踢了加布利爾·格勒伯一下;因此,那些服侍妖王的妖怪立刻也全都擠到不幸的雜役身邊不留情地踢他,正如人世間的朝臣們那種既定的、一成不變的習慣一樣,踢皇上所踢的人,捧皇上所捧的人。

  「『再給他幾幅瞧瞧!』妖王說。」

  「他說了這話之後,雲又消散了,眼前顯出一片富裕而美麗的風景——這時候,在距古修道院市鎮半裡之內的地方,正有這樣一片景色。太陽從明淨的藍天上發出光芒,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陽光的照射下,樹像是比平常更綠,花比平常更鮮豔了。河水發出快樂的聲響潺潺地流去,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微風在葉叢中喃喃私語,鳥在枝頭歌唱,百靈高翔著謳歌歡迎早晨的歌曲。是的,那是早晨——光明的、香氣芬芳的夏季早晨;最小的樹葉,最小的一片草,都充滿了生命。螞蟻忙著去進行它們的日常勞作,蝴蝶在溫暖的陽光下取暖和撲翅;無數的昆蟲展開了它們透明的雙翼,歡快地過著它們短促而幸福的生活。男子們昂然出場,為這片景象感到非常的得意;一切都是光明和璀璨的。

  「『你這可憐的人!』妖王說,聲調比以前還要輕蔑。於是妖王又把腿動彈一下;而腿又落到雜役的肩膀上;那些侍從的妖怪又學了妖王的樣。做了同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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