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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他是在一片大沙漠的炙人的沙礫裡旅行,光著腳,孤單單一個人。沙土迷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呼吸感到困難;細小透明的沙粒飛進毛孔,使他難受得的發瘋。被風卷起來的一大陣一大陣的沙,在灼日之下照得透亮,遠遠地像一條條的火柱在猖撅。死在這淒涼的荒漠裡的人們的骸骨,撒滿他的腳下;周圍的一切都被一種嚇人的光籠罩著;眼界所及之處只有恐怖的景象。他瘋狂地向前沖,徒然想喊出一聲驚恐的叫喚,舌頭卻粘在嘴上。他振起了超自然的氣力在沙裡跋涉,又累又渴,疲憊不堪,終於倒在地上失了知覺。

  是什麼芬芳的涼爽使他蘇醒過來的;是什麼潺潺的聲音?水!的確是泉水;清潔的新鮮的水流在他腳下奔著。他飽喝了一頓,把發痛的四肢伏在岸邊上,陷入一種可怕的神志恍惚狀態了。漸漸接近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一個白頭發的老年人蹣跚地走過來解他的如焚之渴。又是他!他用手臂抱住那老年人的身體向後拖。他掙扎著,嘶叫著要水——只要一滴水救命!但是他緊緊地拉住了他,用貪饞的眼光看著他的慘痛;當他的沒有生命的頭垂在胸口上的時候,他就用腳把那屍首踢開了。

  「熱病離身、神志恢復之後,他一清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是富有而自由的了。他聽說那位寧願讓他死在牢裡的父親已經在床上壽終正寢了。——還說寧願呢!他父親已經讓那些對他來說比他自己的生命還寶貴得多的人由於窮困和無藥可醫的心臟病而死去了——父親一心一意要讓兒子窮得像乞丐,但是因為對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很自負,所以把這一措置拖延得太遲了,現在只好在另一世界裡咬牙切齒,懊恨自己的疏忽,把財產留給了兒子。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覺了這件事,而且還發覺了很多事。他回想他生活下去的目的,記起了他的仇人是他妻子的親父親——是使他坐監牢的人,也是不管女兒帶著孩子跪在他腳下哀求憐憫、而把她們踢出大門的人。啊!他多麼厲害地詛咒身體的衰弱——因為它阻止了他馬上起來積極進行他的復仇的計劃!

  他把他自己從這個悲哀和不幸的場所搬走了,移居在海邊一個清靜的地方——對他來說這並不是希望恢復平靜的心境或是快樂,因為這兩者將與他終生無緣,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儘快複元身體和考慮他應該進行的計劃,就在這裡,什麼惡鬼帶給他了一個初次的,極其可怕的復仇機會。

  「是夏季;他常常在將近黃昏的時候從他的孤獨的住所出發,滿腦子是憂鬱的思想,沿著危岩之下的狹路信步走到一處荒涼和寂寞的地方,那是他在漫步的時候偶爾發現而且看中的,於是就在滾下來的碎岩石上坐下,把臉埋在手裡,就這麼待上幾個鐘頭——有些時候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頭上的猙獰的巉岩用它的長長的影子把他附近的一切都遮上一層濃厚的黑暗。

  一個風平浪靜的黃昏,他在他這個老地方坐著,時而看看飛翔著的海鷗,時而看看海裡閃閃發亮的被陽光映射著的波紋,這條波紋開始於海的中央,似乎一直伸到世界的盡頭,正在這時候,一聲呼救的叫聲劃破了四周的寂靜,他聽著,正在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的時候,聲音已順著海風遠遠地傳了過來,而且比先前更響,於是他站起來向傳出聲音的方向趕過去。

  「事情馬上就明白了:海灘上有些散亂的衣服;在離岸不多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個人頭浮在浪上;並且有個老年人,痛苦地絞著手,跑來跑去嘶叫著求救。這病人的體力現在已經充分復原了,所以就脫掉上衣,向海水沖過去,想跳進去救那要淹死的人。」

  「『趕快來,先生,看上帝的面上;救命,救命,先生,為了上天的愛。他是我的兒子,先生,我的獨子!』老年人發狂似的說,一面走上前來迎他。『我的獨子呀,先生,他要在他父親的眼前死掉了!』」

  「他聽見老年人的第一句話,就停住腳不再跑了,並且把手臂交選在胸口,完全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偉大的上帝!』老年人驚訝地看著他喊著,退縮著——『海林!』」

  「這位陌生人微笑一下,一聲不響。」

  「『海林!』老年人說,發狂似的——『我的孩子,海林,我的親愛的孩子,你看,你看!』可憐的父親喘著氣,指指那青年人在為生命而搏鬥的地方。」

  「『你聽!』老年人說——『他又喊了一次。他還活著哪。海林,救他呵,救他阿!』」

  「這位陌生人又微微一笑,仍舊動都不動。」

  「『我虧待過你,』老年人用尖聲喊著說,撲通在地上跪下了,合著掌求他。『你復仇吧;拿去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把我丟進你腳下的海水裡,如果人類的天性能夠鎮壓住掙扎,我就盡可能不動一動手腳地死去。你把我丟下去吧,但是你救救我的孩子,他是這樣年輕,海林,不能這麼年輕輕地就死掉!』

  「『你聽著,』陌生人惡狠狠地抓住老人的手腕說——『我要生命來賠償生命,而這裡正是一個。我的孩子在他的父親眼前死掉,死得比現在要死的這個誹謗他姊姊的小東西更慘更苦得多。那時候你笑,當著你女兒的面——現在死神已經把手伸到這個面孔上了——嘲笑我們的痛苦。你現在怎麼想法?你看那裡吧,你看吧!』

  「陌生人一邊說這話,一邊指著海。一聲微弱的叫喚在海面消失了:臨死的人的最後的強有力的掙扎使波動著的浪濤激蕩了一會兒:他進入他夭折的墳墓的地方就和周圍的水混成一片,分不清了。」

  「過了三年之後,一位紳士從倫敦一個律師的門口的一輛私人馬車裡下來了,說是極度緊要和秘密的事情要找律師談;這個律師當時處理業務的口碑不錯。在會面中這位律師不用多想,僅從當事人沒過壯年就臉色蒼白、枯稿和沮喪的皮膚而看出疾病或者苦難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比單純的時間之手要大的多了。

  「『我想請你替我辦點兒法律上的事情,』這陌生人說。」

  「律師巴結地鞠了躬;嚼瞟那位紳士手裡拿著的大包裹。他的客人注意到這眼光,就進行說明。」

  「『這不是普通的公事,』他說;『這些文件也不是沒有經過了長久的困難和費了很多的錢就輕易到我手裡的。』」

  「律師對那包東西更焦急地瞧了一眼:他的客人解開紮住的繩子,露出許多帶著一份份契據的期票,和其他文件。」

  「『你看的出』這位當事人說,『這些文件寫著名字的那個人,他憑著這些東西在過去幾年內借了大額的款項。他和這些借據的原執有者有一個默契,就是這份契約可是隨時延期,而我呢,花了三倍或者四倍的代價從原有者手裡把它們都買了過來。那樣他最近遭受了許多損失,假使這些債務主壓在他頭上的話,他一定就破產了。』

  「『總數有好幾千鎊哪,』代辦律師大致看了看那些文件說。」

  「『是嘛,』當事人說。」

  「『我們打算怎麼辦呢?』這執行律師事務的人問。」

  「『怎麼樣!』委託者答,突然激昂起來——『運用法律的一切機械,凡是智慧所能設計和欺詐所能執行的一切陰謀;正當的和不正當的手段;法律的公開的壓迫,加上最機敏的執行法律業務的人們的一切伎倆。我要使他痛苦而緩慢地死亡。毀掉他,奪過他的田地和不動產,把他趕出房屋和家庭,叫他老年淪為乞丐,叫他死在一個平凡的牢獄裡。」

  「『但是這筆費用,我的親愛的先生,這一切的費用呢,』代辦律師從一時的驚慌中恢復過來的時候用討論的口氣說。『假使被告是破產的人,那末誰付這些費用呢,先生?』」

  「『隨你說多少數目吧,』那陌生人說,一面拿起了筆——他的手由於興奮而顫抖得這麼厲害,幾乎拿不住它——『隨便多少都可以。不要不敢說。你這人。我不會嫌數目大,只要你使我達到我的目的。』」

  「代辦律師冒失地說了一個巨額數字,作為他把損失的可能性都計算在內的預付款項;但是與其說是他照著他主顧的要求行事,還不如說是試探一下他認真到何種程度。陌生人如數開了一張支票,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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